阳信听了却是一笑,道:“我最多也就半年的光景,太医来不来,没什么所谓。不过令她去请太医,却是不错的法子。”
这下山上山,一来一回,可颇费时间。
元羲听了默然片刻,道:“姑姑装病,是有话想与我说?”
阳信上上下下扫过她,点了点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暗话,你连翠翘都打发了,想也知道翠翘不是我的人。”
受天子尊重的长公主,尚且要容忍一个怀有异心的侍女在自己身边,便只一种可能,这人背后的人是她绝对无法对抗的。
她顿了顿,抬眸看住她道:“方才我一睁眼看到你的侧脸,觉得你与你母亲长得真像。如今这么仔细看,倒觉得形貌还在其次,你们两个骨子里的东西,倒是一脉相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毫无转折地突然问道:“说起来,你可知你母亲之事?”
元羲静静看着她,眼中映着跳跃的火焰,道:“为人女,如何不知母之事。”
这话说得笼统,但阳信却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定定看着元羲,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她突然看向别处,叹道:“他为了他的大业,不知牺牲了多少人。你可知,他第一个牺牲的是谁?”
元羲沉默不语,只是等着她的答案。
“是我的丈夫陈良。不过为了个小小清风寨的寨主之位,他便选择了对自己的恩人下手。”
世人只知陈良为救天子而死,却不知还有这等内情。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我是清风寨前任寨主的女儿,我丈夫是默认的清风寨继任寨
主,若不是阿良死了,这寨主之位如何轮得到他来坐。”
“可怜我知晓得太迟,为其蒙蔽,还与之结义,让他成为我的弟弟,名正言顺继承了清风寨。又因最初的一些部将皆出自清风寨,是我父亲的老部下,他一直对我礼遇有加。开国后分封诸将士宗室,我比他的两个嫡亲妹子封得还要高。”
再后来,再后来原来的那些个旧人留下的越来越少,这位天子义姐,越来越像是旧日岁月的一个缩影,成了天子昭显其仁义的一道旗帜。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她的脸色越发难看,眼睛复又闭起,小憩起来。
元羲看着她,突然道:“姑姑不怕我把今日这番话告知父皇吗?”
阳信闭着眼,轻声道:“父皇?他竟是你的父皇!哈……我本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告诉他,我又何惧?”
元羲于是便知,她是在赌。输了也不在意的那种赌法。
阳信的声音很缓慢,像坚冰之下的冬水,带了些寒意和凝滞,缓缓流过元羲的心底。
她道:“你若真去告状,我便说我同你说了你母亲的事。你觉得,是我要怕还是你该怕?”
“我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她最后睁开眼,咄咄逼视着她。
这个人重病缠身,气色很差,只这一双眼睛,却还亮得惊人,里头熊熊燃烧着她的仇恨,她生命的余辉。
“您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元羲已不叫她姑姑了,想来她也不爱听这个称呼。
阳信看着她,道:“我才要问你,你这般接近我,是想要什么?”
元羲笑了起来。
阳信又闭了眼,道:“我已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失去的。唯一的遗憾,便是有生之年不能见到仇敌得到报应。我等了许久,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复仇。我原本以为这世上已没了因果报应,直到我看到永嘉的下场。我便知道,你就是他的报应。”
她这话说得极缓,说到最后,却又带了藏不住的快意。
说到这里,她一双眼睛看着元羲,又像是在透过元羲看着别人,惆怅之意不由在肺腑升起,她轻声道:“你真是你母亲的女儿。”
“当初我在清风山上看到你母亲时,她已经……我原以为这样出身世家的千金
小姐,遭此大劫必会寻死觅活以死保全名节。但她却一直在匪窝里活得好好的,还不止如此。”
阳信便是在此时,亦还记得当年那个深陷匪窝的世家小姐同那匪首说:“若只是我遭劫,若你只是对外宣扬我**于你之事,根本无法破坏荆州和青州的结盟。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儿女,届时只说我已以死明志,随便再换人联姻,结盟之事便能继续。而你这寨子,只怕也会受两家联合剿杀。”
“只有我活着回到顾家,令两家颜面无存。才能真正破坏结盟。”她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听的人心里。
那个乱世里,女子活得格外艰难,然而遭此大难,她却还能清晰地看清自己脚下的路。
“晋国夫人还以为是自己救了你母亲,却不知,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节。”说到这里,阳信笑了起来,道:“她回去之后,不久,顾家便发生了内乱。顾氏这样的大家族,规矩森严,永嘉这样来历不明之人却能轻易潜入,里头必然是有问题的。
“那时在山上,一开始他怕她寻死,叫我照顾她。那时她问我‘为什么你不做寨主?要便宜一个外人。’至今我还经常在想这个问题。我原本以为我能再次见到她,没想到……她走了,却留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