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锦秋便被太后的凤辇抬出了西华门,而后换周劭的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宋府门前。
六月中旬的天儿黑得晚,下了马车,已至戌时,大道上笼罩着一片鸦青色,宋府门前的红皮灯笼照着府门前的方寸之地,红螺正立在那儿,一听见车马声便立即迎了上去。
锦秋这会儿仍得装身子不适,由周劭搀着往府门口走。
红螺见着自家小姐走时还是活蹦乱跳的,一回来却成了这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眼眶立即红了,她也上前搀着锦秋,一直搀到府门口,又有另两个丫鬟上来搭了把手。周劭这才收回了手,望着锦秋的身影融进夜色里,直到再望不见。
几个丫鬟将锦秋扶进了落泉斋,锦秋便将她们打发出去了。红螺正要开口,锦秋那软软靠在床头的身子倏地直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
红螺面上一怔,旋即绽开笑脸,“小姐,您没事儿啊!”
锦秋食指贴着唇,嘘了一声道:“别叫人听见,接下来半个月我还得装着呢,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精神惫怠,吃不下东西。”
“奴婢听小姐的,”红螺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下了。
宋运听闻锦秋已回府的消息这便也过来了。
在宋运面前锦秋也装着,将今日宫里的大致情形同他说了,有关自己的便省略了些。
思及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女儿险些被毒死,宋运心疼得紧,面色却沉下来,质问她为何要求圣上赐婚,还抢他的酒,这都是她该的。锦秋只道父亲教训得是,而后让红螺送走了他,茜纱帐一拉,便闭上了眼。
可她睡不着,不住回想着白日之事。贵妃为何要陷害周劭,他们二人不该有什么大过节才是,忖了半晌没忖明白,她便又想起自己与周劭的婚事来。从明日起,太医院的陆院判会亲自上宋府为她“诊治”。若所料不错,赐婚圣旨应当在她“身子好了”之后才会下,那应当就是半月后了,她现下只盼这半个月莫再横生枝节。
于是,锦秋便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而半月前,赵臻已经从泉州出发,今日他终于到了京城。
正午日头大,官道上,车马行人寥寥,道旁支起来好些售饮子的小摊子,摊贩们拉长了声吆喝,半条街都能听见,生意却仍稀得可怜。
马车里的赵臻撩开帘帷,灿烂的日光刺眼,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挡了挡,好一会才适应了,可日光落在他那伶仃如五根筷子一般骇人的手上,将这些日子有意不看自己的手的赵臻吓了一跳。
他忙放下右手,搁在腿上,墨色右衽衬得那手惨白。曾经无一根不圆润的指头,如今成了皮包骨,指节处尤其突出,像是一根不平整的甘蔗。他伸手捏了捏,便像是直接捏住了自己的骨头,再扯一扯,能扯起来一块褶皱的皮,如破布一块,教他不寒而栗。
“这不是我的手,不是!”赵臻猛地将两只手藏在身后,目视前方,不看自己。
他不敢看自己。
“公子,您别急,您别急,”随侍一旁的小厮东顺忙扶住赵臻咯人的双臂,安抚道:“大夫说只要您好好用饭,不出两个月,一准儿能回到先前那模样。”
赵臻渐渐平复下来,叹了口气道:“可我一看见饭食,就想吐!那几月病中吃不下,现下病愈了,还是吃不下。”
“二公子,您千万别急,慢慢来,昨儿您不是吃下了一个包子么?今儿您就比昨儿多吃一口,明儿又比今儿多吃一口,过上半个月,就……就能吃得同先前一样多了!”东顺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
“没错,”赵臻突然提高了声调,撩帘子冲马倌喊了一声:“就在前头那李记面馆下!”
“好嘞!”马倌回道。
马车向前行驶了一刻钟才到李记面馆,赵臻由东顺扶着下了马车,往面馆里头走。
这面馆不大,桌椅摆设倒雅致干净,里头客人也不多,赵臻一走进去,客官谈天的声响,原先咕噜咕噜喝着面汤的声响,突然断了,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将他从头到尾一通打量。
饶是被看过数次,赵臻仍觉难为情,他们的眼神像钢针,看一眼哪儿,哪儿就扎一下,他疼,恨不能扒拉条地缝钻进去。然而他得活着,于是疼时他便想一想自己先前的好,他十岁能看账本,十六岁便能独自出船,人人都夸他,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好过了些,假作没看见他们,径自往最角落里的位置去了。
“掌柜的,来一大碗素面,一小碗鸡丝面,”东顺喊道。
“不,来两大碗鸡丝面。”
……
今日陆院判来替锦秋把过脉,诊断锦秋的身子已“大好了”。
这些日子她一直躺在床上,人都快憋坏了,待到陆院判一走,锦秋立即下了床,好一通梳洗打扮,顶着大日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圈。
她想着,自己身子好了,那赐婚的圣旨也该下来,圣旨下来她便该安心待嫁,他日嫁去了王府,出门更是不便了,所以不如趁着自己还是宋家大小姐,多出府几趟,于是她立即让红螺去备了马车。
六月末的日头牟足了劲头晒、烤、恨不得把道上走的,水里游的通通熬成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