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夫并不知道这位公子的身份,一时犹豫,片刻才道,“只怕是受了不少折磨。”
元苏苏点头,她知道他受了不少折磨,但病是从何而来的。
大夫细细讲来。
一是讲,谢公子比常人生得高,骨骼更高大,却这样瘦,是因为从不给他吃饱,也几乎没有营养。
肠胃十分虚弱,甚至受不得大油大腥,饮不得酒。只此一样,就只能温补。
二是讲,心下郁结,太过压抑脾性,肝瘀气滞,肺也虚弱,易发炎症。
三就是……似乎有很久的头痛之症,因为受凉太过。
元苏苏越听,眉梢扬得越高。
谢无寄这还真是浑身都是毛病。
她出身贵族,身边的人都惜命,用最好的大夫养着身体。
头疼脑热、三病两痛自不必说,平时心气郁结、积食不化、少眠多梦、体力减退,都要开了方子调着。
她身边有一位小姐,因喜欢眨眼,比常人眨得多上一倍,她家里就养了十几个治眼的名医,换着法地调养,有时见她还蒙着眼睛在熏药,出去踏青时也总蒙着脸,不叫吹风。
这样不累及生活的小问题都要求医问药,她后来才知道这是贵族独有的生活方式。
人不能低估任何一个普通百姓对病痛和苦难的接受程度。
他们有足够的麻木和谋生的难处,去覆盖这些无法挽回的痛苦。
很多人对于不累及性命和劳动的病症,其实是不会看的。延医问药是奢侈,能用偏方镇住,便不会踏足医馆。
许多人这一辈子,更是兴许郎中的样貌都没见过,稀里糊涂便过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的,患了什么病。
谢无寄托养的李家,虽然也算是当地殷实之户,但窥其态度,只怕谢无寄的处境不会比家底瘠薄的白丁更好。
“四是,谢公子手上还有冻疮。”大夫摇头,“体内寒气太过啊。”
挨打、挨饿、受冻、受气,谢无寄的前半生一句话收束。
能忍到被圈禁之后,身边人尽皆遇害才疯,好像也算是能忍了。
元苏苏嗯一声应下来,让他去抓药。
她面上不显,也没人能觉出她听了些什么。
林护卫给谢无寄换完药过来,也咋舌:“不知道谁敢这么打一位皇子,也太胆大包天了,这有些伤看着几乎是往死里打的。”
元苏苏问:“他不反抗?”
“看着不像挣扎过,伤痕都是排列整齐的,挣扎过应当乱一些。”
元苏苏点点头:“怪不得忍成那样。”
林护卫哑然。
谢无寄的处世之道,可以说是和元苏苏截然相反,她从不倡议人忍,要是有意见问她,她说的绝对是和人干起来。
这是因为身份的差异,她相信谢无寄要是有谢璨的出身的话,定然不会把自己憋成这样。只是处境已经如此,哪里还有比忍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所以说,谢无寄大体上,是个被世俗逼成的疯子。
人要被养得开阔些,地位尊荣和无忧无虑缺一不可。谢璨倒是地位尊荣,只是谢璩这个忧患太大了,他很难不狭隘。
至于谢无寄,好像他不论变成什么丧失理智的样子,都挺正常。
他本来,就是被仅剩的那些羁绊摇摇欲坠地拉着。
把他亲近的人都杀掉,这个决定太蠢了。
不知道犯蠢的是谢璩,还是看起来更蠢的谢璨。
冬雨冽冽地下着。
谢无寄陷入长久的昏睡。
身上的疼好像都远去,他感觉不到,只有灵台之上一点火星灼烧,高高细细地吊着他的精神。
谢无寄独自走过许多个梦境。
第一个,是元苏苏死在长乐宫里。
他在宫门外停住,看见宫人源源不断地从殿里捧着水涌出来,水盆里都是擦拭过地板的血。
他感受到将他淹没进沙土中的恐慌。好像站在那里,就被这世界活埋。
他还见过许多人的死状。
李氏的、何先生的、身边副将的、灵山居士幼女的……还有他麾下的亲兵。
最后这一个死状,他不敢看。
他以为再也不会看见身边的人死去了。
又是冗长而混杂的一段梦境。
他从宫道中央走过,已经看不清身边叠了多少人。
杀到最后,剑已经是麻木的,只知道持在手中斩去,接下来溅来的是什么,他已经管不了,衣袍和面容,早已染透了。
谢无寄走到了一座长廊下。
四下飞雪,树枝洁白,堆琼砌玉。
长长的、平坦四方的长廊陷在雪中,最近的宫殿也很远,冒着雪尖,像夹在山谷之中。
有人便仰头站在廊下,一身雪白披风,身量清长,抱袖往外看。
发、眉、眼睫为黑,唇为红,风吹发动,原是垂眸。一张雪肤上,点点跳起波光般的眼眸来。
她像在思索,目光落在枝头的飞雪上,神色却坚毅。
他浴在血中,拖着长剑。
没有人看见他,他也永远无法走近。
“向往”,是需要很多很长的年月,一日一日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