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寄在李府住庖屋之侧。
那里原是个堆放布帛、书籍的小耳房,连着下人们进出的侧门,日日往来热闹。
也并未有人顾忌他是睡是醒,读什么书。
左不过是个被东家嫌弃的表公子,吃干饭的,能给他一口吃的、一丝布穿、一间屋睡,已是大恩。
他并不和李府众人一起用饭。
待主家用过,开始歇息了之后,下人们便围在一起吃饭;而后收拾灶台时想起,顺着锅做一碗给他送去,有什么便吃什么。
好在这位表公子也不挑剔,便是有时候他们所剩甚少,或是将饭食打翻了,他也不会在意。
只有时坐在窗下执书,有时站在架前拾取物,门开了,他背着身平淡说:“请放。”有时连头也未抬,并不看一眼送来的是什么。
他的生活是十分安静的。除了读书诵背,撰写圣人文章,并没有其他事可做,只除了有时李家其他兄弟来此玩笑,以戏弄他为乐。
谢无寄也并不分辩,等到后来便会被李家父母叫去正房责骂受罚。
孩童的顽劣和残忍有时出乎成人的想象。李家兄弟十分厌憎这个样貌出众、长得又高的表兄,况且从前一起读书,先生总夸他读得好,有宿慧,却不夸他们。
更小些时候,父母也偏心他,尽给他好的吃穿,当作个神仙一般捧着,亲生的两个儿子倒被落了下乘。这让李家兄弟很是不忿。
后来谢无寄不知为何被冷落了,他们便兴高采烈,一日日、一桩桩地报复回来。
从前给他穿好衣裳,便撕了他如今的袖口;夸他读书好,便淹了他如今的书册、卷子。
既是小时对他那般好,那现在便时常寻了由头,看李家父母责罚他。
谢无寄每每被罚时,他们便站在院墙外嘻笑。
而那个小小少年总是身躯单薄地跪着,只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们,静默无言。
李氏早些年未出阁,看着不忍,还能劝一劝,叫他早些回去。等她出嫁后,家里几个小的要么没主见,要么同他关系不好,哪还能制止,不添油加醋都奇怪了。
这次,却不知道是又为了什么。
她到底已经是布政使家的少奶奶,在家里也十分说得上话。进去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二弟的砚台破了,要谢无寄的那个,谢无寄没给。
那是早些年谢无寄家中还有亲眷来看他时,给他带来的。那时有个面白和气的老者,瘦弱而声细,年年他生辰都来看他一趟,给他带上一件礼物。
而后总是摸着他的头,欲言未言,站在树下潸然泪下,佝偻着将手对收回袖中。
只是十岁以后,谢无寄再怎么盼,也再盼不来那个生日,也盼不来老者了。
在李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因为这个砚台,二弟吵吵嚷嚷地闹了起来,直说谢无寄欺负他、还出言诅咒,没两句李家父母就把谢无寄叫过来,让他在院门外站到他们从布政使大人家回来为止。
李氏觉得也太荒唐,他们岂是这种不讲理虐待孤儿的人家,叫她婆家听了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她忍不住说道:“我说爹娘也太过了,一味的惯着二弟三弟,如今布政使家很是看重姻亲名誉,我们岂能是这样歹毒的人家?”
夫妻两人听说了布政使的名字,才赶紧的撇下脸色来,慌问她怎么办。
李氏叹口气,身为儿女,又不好责备自己的父母,只好起身说:“我车驾上正缺个人搬书,是给公公的长孙所送的周岁礼,便叫表弟和我去吧。”
“不在你们眼前,你们也少折腾些。”
夫妻俩虽不忿谢无寄也能去布政使家,可大女儿一向有主意,他们也不好驳了这位姑奶奶的面子,只好作罢。
李氏出去,对仍旧站在那里的少年人说:“无寄,过来吧,你同我去布政使家一趟,替我搬些书。”
少顷,已是弯腰俯身许久的人,终于渐直起了清瘦的腰身来。
他如今正长个子,已经比李氏高出一个头了。
他头发比常人更乌黑、茂密,盈盈满头。额头有些少年的碎发,随风轻轻吹着,底下一双清幽又平静的眼睛,并未有别人常见的不忿。只向她道:“是。”
谢无寄是个清俊的少年。随着一年年长大,越发如竹条抽枝一般坚韧。单薄的肩,扛得起木板荆条的毒打,忍得下历历在耳的羞辱,从未发一言。
李氏十分不忍。
她只说:“他们的车已套好了,你便同我去吧。”
听得身后少年道:“多谢长姐。”
那声音在清风竹吟中,十足的落寞。
李氏弯腰登上了马车,正要让谢无寄也坐上来,前面却突然扑了一个人过来,跟蝴蝶儿似的,扑在她怀里。
李氏猝不及防,接着这个小妹妹,听她腻歪说:“长姐,你怎么同他一辆车?凭他也配坐布政使家的马车吗?长姐想必是不疼我了,我却要和你一起坐。”
李氏尴尬地抬头看了看车下正要登车的谢无寄,拍着小妹妹的背道:“你去同你二姐一起坐,并不是长姐不疼你,你表哥已没有多余的车轿,才叫他同我去的,快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