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人神色各异,哑然行礼。
闻人蔺撩袍坐下,理了理一丝不苟的宽袍,方含笑瞥向赵嫣道:“殿下,该让他们开讲了。”
他不是说“对酸儒舌战并无兴致”么?怎么今日倒来旁听了?
赵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神端坐身子,颔首示意台谏官道:“陈台丞,开始吧。”
“是,是。”主讲的御史台中丞陈伦略有紧张地翻开讲义。
不冷不燥的秋风潜入殿中,吹动书页哗哗作响,陈伦不得不以镇尺压平讲义,方清了清嗓开讲。
陈伦今日讲的乃为《朝纲纪要》,里面有提到一句:“祖宗旧法不可变也。若人皆恪守,则朝纲整肃,无乱臣僭越。”
自去年底,依附雍王府的前任御史中丞刘忠因出言诽谤东宫、妄议迁都之事被闻人蔺处死,李左相便提拔陈伦补了御史台中丞的空缺。故而他今日所讲,也是左相李恪行那派人的“守旧”之论。
本来这也没什么,经筵本就是政论与经史融合的戏台。
可偏偏今日殿中旁听的是肃王闻人蔺,大玄第一权倾朝野的“僭越之臣”,一时间门不少人皆垂下目光,神情有些微妙。
赵嫣悄悄以眼角余光瞥了闻人蔺一眼。他依旧屈指抵着额角倚坐,晏然自若,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到陈伦翻了一页,打算继续往下讲时,闻人蔺搭在膝上的指节叩了叩,终于开了尊口。
“陈台丞所言之法,是为谁效劳?”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却令陈伦无端背脊生寒,当即慎重应答:“自是为君臣百姓。”
闻人蔺唇线一动,悠然抬眼道:“夏衣不御冬寒,前人的礼法也未必适应如今之人。既如此,为何法不随人变?”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虽然经筵之上,旁听者有权随时提出疑问,然肃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子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开口询问祖宗礼法的合理性,意义大不相同。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毕竟今上求仙问道,所举亦不在礼法之内。
一个月前摘星观坍塌,老御史何颐弹劾妖道乱世、工部贪墨,就被陛下当庭杖责,全然不顾礼法人情……
一时间门讲课的陈伦如置热锅之上,生怕答错一句,也落得个杖责受罚的下场。
“法最初之目的,为规训人向善。只要人人恪守礼法,便可一直向善,何须变也?”
“一直向善?去年蜀川之乱,兵临城下,你们的祖宗礼法可能救国?”
“这……”陈伦脸色涨红,一时语塞。
闻人蔺极轻嗤笑:“经筵之上,别总讲些故步自封、执而不化的东西。”
殿中众人目光相接,一时拿不准闻人蔺此言深意。
另侧的柳白微亦是惊讶,悄悄歪着身子同赵嫣耳语道:“他怎的突然和左相的人呛上了?虽然很解气……”
话音刚落,就见闻人蔺的目光扫视过来,淡淡道:“颍川小王孙交头接耳,坐姿失仪,史官记上。”
一旁立侍的史官立即奋笔疾书,于册中记录“八月十六申时三刻,颍川小王孙于经筵上坐姿失仪”一句。
柳白微敢怒不敢言,愤愤然坐直。
赵嫣哭笑不得,视线与闻人蔺幽深的目光相触,一时心潮叠涌。
她知道闻人蔺为何说这些,也知道他是在替谁开口。
今日经筵课毕,众臣无甚心情交谈评赏,早早就散了。
崇文殿中很快只剩下赵嫣和闻人蔺在,如同往常授课那般,安静平和。
他一直没走,垂眸倚坐,品着掌中那盏清茶。
赵嫣想了想,起身行至他身边坐下,轻轻道了句:“多谢太傅。”
闻人蔺执着茶盏,睨过眼不动声色道:“谢本王什么。”
“太傅质问李相的人不懂变通,实则是在为东宫新政撑腰。”
赵嫣挪了挪膝头,倾身道,“那晚在紫云阁外,我替兄长质疑周挽澜的‘开源策’太过守旧,并非真正的惠民之策,你听到了对吗?”
闻人蔺颔首:“殿下不算太笨。”
“我本来就不笨。”
赵嫣抿唇小声驳了句,又忍不住问,“太傅说这些,不怕朝臣多想吗?”
“他们爱想,不妨随他们瞎琢磨去。”
闻人蔺摩挲着杯沿,徐徐道,“以后殿下想说什么就对他们说什么,不必顾忌。”
赵嫣眼眸一亮,笑道:“真的?”
闻人蔺端详着她,声音散漫低沉:“万事有本王给殿下兜着。”
微凉的秋风潜入窗扇,撩动赵嫣耳后垂发轻舞,黏了一缕在她因怔愣而微张的唇上。
自回宫以来,所有人都在警戒她谨言慎行、这不能做那不该做,闻人蔺是唯一一个让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人。
她无暇去辨别此言真假,只知那一瞬,思绪的确如潮汐涌动,温柔地漱过心间门。
若说周及是约束,教她克己复礼、肩负责任。则闻人蔺是放纵,教她如何变强、如何保护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只有在闻人蔺面前才会流露出属于“赵嫣”的一面。
或许,风天生就是不甘约束的。
闻人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