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走,老爷子也觉心情不错。
外面酷暑炎炎,屋里却沁凉舒爽,非但用了冰盆,书房面还有活水穿过,潺潺水声伴着凉意入怀,燥热便渐渐远去了。
秦放鹤先行了礼,将包裹呈上,规规矩矩道:“初次登门,叨扰了,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小小心意……”
是个礼仪周全的孩子。孔老爷子笑了下,倒很给面子,亲自打开了。
包袱皮滑落,露出里面一头尺长的昂首奋进的金牛,肌肉健硕、筋骨流畅,神态体魄无一不精,无一不像,两颗黑豆点的眼珠也颇有神采,仿佛下一刻就要“哞~”的叫出声来。
礼物,孔老爷子收过很多,却未曾有这般巧思——当然,也无人敢送草与他,倒真有了几分兴致,拿起来细细看了一回。
“这是,”他略眯着眼睛看了,手指轻轻摩挲,有些惊讶,“麦秆编的?”
秦放鹤点头,稍显羞赧,“是。”
能认出破开、变形后的麦秆,证明这位老人非但没有不通人气,反而可能相当了解基层生活。
这倒是与他的出身不大相符。
这份礼物,似乎当真投了孔老爷子的欢心,他自己把玩片刻才叫了人进来,直接摆在一旁的架子上。
孔姿清顺着看了眼。
那架子上原本摆的都是精致瓷器,清清冷冷,如今骤然多了一尊草编金牛,好似突然有了烟火气。
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小青蛙最好看。
孔老爷子问起秦放鹤家中情况,又特意问了今年的收成,看上去跟普通长辈没什么分别。
秦放鹤却不敢松懈,“收成倒还好,与去岁相比没什么大出入。只是今年雨水不丰,虫子也多,乡亲们要日夜引水,随时灌溉,又要赶鸭子捉虫,比往年累些。”
因吃多了虫子,今年白云村的鸭子们长势头很好,个头肥壮健硕不说,鸭蛋也又多又好。
孔老爷子点点头,看着孔姿清说:“靠天吃饭,本就不易。”
这些日子孔姿清也没闲着,尤其麦收时,老爷子还特意打发人带他去田间地头。也不用真下去劳作,只这么看着,便足以窥见民生不易。
“县试时你写的《惠农论》,我看过,言之有物,很不错,”说起这个时,孔老爷子眼中多了一点真实的欣赏,“难为你小小年纪还能有那般见地。”
这正是他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当初年前宴会初见,他就有些惊讶,这个孩子虽衣衫粗糙,然神态大方、进退得当,本以为是哪个落魄大家流落在外的子嗣,谁又能想到,竟出身乡野?
孔老爷子派人查过,秦氏一族定居白云村近百年,包括周围几个村落在内,皆世代务农,并不曾有什么不凡的来历……
这可真是,真是山沟沟里飞出的凤凰儿。
后来得知秦放鹤一步步走远,孔老爷子便断定,这是个天生的官场苗子。
他有一种天分,非常难得的天分。如无意外,他一定能走得很远,站得很高。
秦放鹤才要习惯性谦虚,却听孔老爷子突然丢出一句,“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
随机抽考!
本能先于大脑一步启动,秦放鹤几乎瞬间接上,“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选自《周易》。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第二题紧随其后。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抢答!
出自《老子》。
“何解?”
“前人之中善于修道、持道者,皆是通达天地,深不可测,恰恰就因他们返璞归真,重归自然,所以才能包容万千。”
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一人说完,另一人立刻接上,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这充分说明他们非但将书读熟了、背会了,甚至还揉碎吞进肚子里,信手拈来指哪儿打哪儿。
饶是秦放鹤身经百战,此时也不得不全力以赴,因为这一道道题目明显在朝着……超纲狂奔!
前面的尚且在四书五经之中,后面却渐渐涉及到诸子百家,莫说现在秦放鹤只是秀才,便是天下考取举人者,也未必都能处处通达。
这不是什么随机抽考,根本就是摸底考试!
然而座上考官还在继续,一道道题目犹如利箭扑面而来,完全没有任何喘息机会。秦放鹤的脑子都快转冒烟了,肾上腺素激增,疯狂输出,除了考题,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自然没注意到孔姿清渐渐离谱的表情。
孔老爷子游刃有余地出题,抽空细细打量着下头起身作答的小子。
夫观人者,无外乎“眼口心”,此子眼神明亮灵动,不是没算计的;口齿清楚,声音洪亮,说话时节奏分明、自带韵律,甚是悦耳;心么,从他过往来看,心思清楚触类旁通,俨然是这个年纪的孩童几不可能达到的程度……
有心眼儿,还不少,这很好。
没心眼儿还偏要往官场上撞的蠢货们,这会儿都在坟里埋着呢,草都不知换了几茬。
孔氏本家已然腐朽,便如一株古树,外面瞧着还好,内里却早就烂透了。
他的孙儿需得辟出一条新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