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的往后余生，每每想起这一天，都会问自己，如果当时他知道顾轻然只剩那么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听力，还会专挑难听的话跟她说吗？
可是这个问题，当时的沈知行给不出答案。当时的沈知行更不知道，他真的许多年，再也没见到顾轻然……
而顾轻然的听力像是有灵性似的，唯独将这句诀别式的誓言捕捉了个一清二楚。
一滴泪从她尖翘的下巴滑落，满目凄凉。
死生不复相见。
好一句死生不复相见……
顾轻然捏紧了手里的那个东西，沈知行，那就真的，再也别见吧……
……
狭小的空间又只剩下顾轻然孤零零一个人，她缓缓摊开掌心，露出里面的瓷片，那是中午护士进来送饭的时候，她故意打碎了饭碗，然后捡了一块藏在枕头下的。
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白天刚拿到利器，夜里沈知行就来和她诀别了，她是不是还要说他体贴，特意赶来送她
最一程呢？
顾轻然不再有任何犹豫和顾虑，直接捏紧手指，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又深又重地割了下去。
真痛啊……
撕心裂肺的钝痛逐渐传遍顾轻然的全身，可她的大脑正洋溢在暖洋洋的回忆中。
都说一个人死前，她这一生所有的经历会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放，可顾轻然恍然发现，她这一刻能回忆起来的，都是些好的记忆。
她想起那天跟妈妈去爬山，没走几步她就累了，妈妈将她背在背上，走完了上山的台阶，妈妈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花香，她只要一闻到就觉得有安全感极了，可以不顾一切沉沉地睡去，她知道妈妈会保护她。那天，她还久违地喝到了妈妈一直不许她喝的冰可乐……
她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一到冬天，外婆就会亲手给她织一条又好看又暖和的围巾，班里爱美的小姑娘都喜欢买名牌炫耀，可她带着“亲情牌”围巾出现，也还是会引起大家的追
捧。
对了，还有那道外婆的拿手好菜酒醉河虾，她好久好久没吃过了，如果可以，她真的好想再吃一次……
她想起国外的冬天真的很冷，有一年沈知行二话不说就把她拐到了机场，等下了飞机她傻眼了，他竟然带她来了更冷的北欧！可那一年夜幕中蓝绿色的极光，堪称她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
他们两个人驱车赶往雷克雅未克，漫天的白让她差点患上雪盲症，可当她跟沈知行一起裹在极厚的睡袋中，漂浮在海洋上看到在天空中不断舞蹈的极光时，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还有二人后来重回相遇的那个赛车场，沈知行穿戴起全套的皮衣头盔，张扬肆意地驾驶着那辆火红色的赛车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刻……
顾轻然藏在被子中的手腕不断向外喷涌着鲜血，将纯白色床单染成了一片可怖的猩红，可她露在被褥外的身体看上去苍白又美好。
顾轻然突然觉得心满意足了，原来她这一生，也并不是全然的背弃与耻辱，原来她也是曾被全心全意地爱过的。
可能只是现在的她，不配了吧……
顾轻然嘴角含笑，任由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慢慢堕入无边黑暗……
……
“咔嚓……”
门被缓缓打开。
病房中走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带着黑色手套的左手上前掀起了顾轻然的被子一角。
“啧……”
低哑的男声语气颇显刻意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是你，绝不会选择用这么窝囊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顾轻然本来听不到他讲话的，可那一刻却不知被什么一惊，倏然睁开了自己已经沉重至极的眼皮。
她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人的半边面容被掩盖在黑暗中，可露出的那半轮廓，却叫顾轻然无端觉得熟悉。
可她迷离的意识已经无从辨认这个男人到底像谁、出现在这里又到底是想做什么了。
男人
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冷香，他缓缓踱步绕到了顾轻然的右侧，稍稍俯身，声音恰好传进了她还残留一丝听力的右耳，他的眸子结满寒冰，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种蛊惑意味——
“家破人亡啊顾轻然……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报仇吗？”
“别人的罪行都被推到了你的身上，你就不觉得委屈？”
“他沈知行善恶不分，打碎了你的一切信仰，毁了你的人生，扭头却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
“……顾轻然，你真的甘心吗？”
顾轻然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他到底是谁！他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男人抬起手推了推眼镜，复又垂下眸打量起自己被黑色皮料覆盖的左手，漫不经心地道，“放心，我们都是被沈知行抛弃的人……如果你还想报仇，我带你走。”
报仇吗？……
顾轻然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口型重复了这两个字，报仇……
她像是没听懂这两个字的含义似的，沉沉合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