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日光里,方如仪被萍姨搀扶着缓步而来,虽憔悴病弱,体态却依旧柔美端庄。她本是个温婉恬静的面孔,眸光亦是温柔平和的。 她坦然迎向章茆震惊的目光,掩着嘴轻轻咳嗽着,继而道:“那狗吵得我半夜不得安睡,我便命阿峰将它丢进了城外的河湖里。阿峰是半夜出府的,再报一声你的名号,那守城的只能放他出城,过去了半夜,那狗应早已被他沉湖了。” 虐杀一条生命,她竟能说得如此不动声色,全然没有丁点儿慈悲之心,哪里还是昔日那个深居闺中的柔善女子? 他似是失望至极,又似是难以置信:“只因它太吵,你便将它溺死了?阿姊,我这些年都看错你了。” “只是因它太吵么?”方如仪眸中也难掩失望之色,“阿峁,看来你从不曾将我的喜恶放在心上,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也是听过就忘。当年你问我的右脚为何缺了两趾,我应该告诉过你,那是被匈奴人豢养的羌狗[1]咬掉的。八年前,匈奴攻破玉门关时,我阿父阿母皆战死沙场,尸首也被那些畜生咬得面目全非,当时护着我出逃的阿叔也没能逃过被啃食的噩运,我的脚趾便是在逃命途中被咬掉的。我与你说过的,我平生最是憎恶惧怕这些畜生。” 章茆恍然记起了当年她确实说过自己讨厌犬狗,虽对忘记此事心怀愧疚,却仍是不能原谅她随意处置了明桥托自己照看的福星,责备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处置了福星。” 这声责备让方如仪眸中的一点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自嘲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我的命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条狗……” 此时,她已看不懂他漆黑眼眸深处涌动着的情绪。看到他毫无留恋地出了这东院,她的心口如有万蚁啃噬,似乎要将她这些年的所有痴心执念皆蚕食殆尽。 *** 方如仪的病发作得十分迅猛,凶险万状,徐遇诊治了一番,摇头对床边的徐知春叹息道:“世子夫人乃是积郁成疾,五脉俱损,早已病入膏肓。她本是重病未愈,如今受了惊、伤了情,这回的病情凶险万分,我也只能给病人开一些清热散毒、养心安神的药来吃,却不能治世子夫人这心病。” 听了徐遇的话,徐知春久久无言,垂目看着病榻上方如仪苍白如雪的面容,心情复杂。 徐遇离去后,徐知春也没留人在方如仪床边伺候,自己亲自动手喂她喝了药。而方如仪似被烧糊涂了,意识言语皆是混乱不清的,时常在半梦半醒间唤她的阿父阿母。 梦舟前来禀告出府寻找世子的阿岱回来了,徐知春便让萍姨与梦舟在床头好好照看病患,她则去了演武场见阿岱。 “找到世子了么?” 阿岱垂头丧气地道:“回女君的话,小人出城寻了世子可能会去的地方,别院也去找过了,并未找见世子。” 徐知春道:“你多带些人继续找。”她心中郁结,叹了一声,“世子夫人怕是撑不了几日了,你们务必要将人找到。” *** 夜里,方如仪醒来时,感觉浑身力气似被人抽干了,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抬手的动作竟让她精疲力竭。 萍姨见她醒来,忙上前询问了一声:“夫人口渴么?” 方如仪却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床帐,病弱憔悴的脸上浮着绝望自弃的惨淡笑容,喃喃自语:“他要杀我……他明知我平生最是厌恶惧怕那乱吠乱咬的畜生,却将这畜生带回家里,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也是,我死了,他才能迎明家那女人进门……” 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萍姨很是担忧心疼,不禁潸然泪下,柔声劝说:“世子心里还是有夫人的,夫人不要自暴自弃,只管放宽心调养身子。” 方如仪的心已似枯木,并不理会她的劝说,只恹恹吩咐了一句:“萍姨,将我先前做的那些小儿衣鞋都找出来送到我床头来吧。” 萍姨不知她意欲何为,照她吩咐取出了那些婴孩之物。 接触到这些衣物,方如仪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生气。她眷恋不舍地抚摸着这些承载着她痴心妄想的衣鞋,死灰一般的双眸里燃起了一点微光,须臾之后,她的眸中又是一片死寂。 “将灯火和火盆移过来吧。” 萍姨已是猜到她要做什么,在她的连声催促下只能替她移来了灯火和火盆。 方如仪强撑着病恹恹的身子,双手颤抖着将手中的一件衣裳靠近烛火,火舌舔上布料,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在这缕缕青烟、明明火光里,萍姨似乎看到方如仪轻轻笑了一下,笑里透着几分鬼魅。 而方如仪极其有耐心,哪怕被这烟火熏得直咳嗽,也不肯假于人手,坚持不懈地将这些衣帽鞋子一件件点燃,让其在火盆内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