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槐与成张二人在书房内说得起劲,却不知所谈之事尽皆给人偷听了去。樊家的仆人都忠心老实,老爷子既吩咐退下,便无人敢走近书房,只在远处站着伺候,家人也都早已歇息,手下庄客尽皆居于东厢,平时若非樊槐邀约,从不擅自接近樊槐及家人所居西厢。
樊槐这间书房甚大,实是一栋独立院落,共五进房,三人聚在最大的书画斋,在紧邻的隔壁小房,有着一方供桌,上头供的是三清与樊氏列祖列宗,只不过此时三清像已给人请在地上蹲着,桌上腾出的一隅另坐着两条汉子,晃着腿一字不露地听着樊槐与两个校骑谈话。两人挑着桌上的供品,专捡软腻的吃,如此便不发出声音。其中个头高大些的留着络腮短须,浓眉大眼,身形极是健硕。他抹着嘴,将吃剩的东西胡乱丢弃一地,不时抬眼瞅着同伴,指着后门,似乎已不耐想走。
个头矮些的丝毫不加理会,他白净面皮,容貌俊朗,一双较常人颜色淡了许多的眼睛便如两珠琥珀,在昏暗的烛光下也显得深邃凌厉。他耐心将耳朵紧贴门墙,倾听樊槐在书斋里问道:“老夫斗胆问一句,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失了囚犯,两位准备如何交差?”
沉寂半晌方听得成新回道:“朝廷早下了公文与寿春郡守,传达将像爷交付给羯人的意思,此时想必已有羯人来使在寿春城里等着我俩送像爷过去。明日进了寿春府,只得将实话说了。那寿春郡守处倒是不必挂心,我二人是虎贲营军官,直接听命于朝廷,不归他管辖,只是回到了京师,这脑袋能否保得住,可就说不准了。”
说罢二人一齐大声叹起气来,供房中的两人听到此处,高个的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双眸往上一翻,意示砍头。琥珀眼看着他作戏,不动声色,慢慢吃着菓子。
只听樊槐说道:“凭二位的本事,何不投他处去?现下北地里群雄纷起,岂愁容不下好汉?”
张方摇头道:“话虽不错,但成兄家有老母妻小,这背弃职守可是诛族的罪,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家人受累。若回去复命,至多不过我二人死罪,不至殃及无辜。况且太尉一向倚重我俩,或许可求得个戴罪立功,责打一顿便算了事。”
樊槐听出他二人交情匪浅,是以张方不愿独自投往别处。二人既相待以义,他便打定相助之心,于是说道:“老夫在此地为里正多时,而每逢城南山匪作乱,总仰赖堰口民兵团练压制,那郡守萧克因此与我多有交情。不如这么着,明日一早我与两位弟兄一齐去见他,或许能将话圆一圆,就说是大股盗匪劫了像舒治去,再教他写个文书与你二位,携回复命交差,如此在太尉面前也好说话,两位看如何?”
其实樊槐心中另有一番算计,他虽喜爱成张二人为人与本事,却着实无需为人强出头,但他念及此事既然关连羯人的动向,就与寿春乃至堰口日后的兴衰安危也息息相关,只因羯人所据之地距此不过数百里。他想借机探清羌人与羯族间错纵复杂的关系,知彼知己,变局一起,小小堰口或能全身而退。想到此处,他又记挂着那八字尚未有一撇的邬堡,可别一砖半瓦未起,战乱已至!
成新与张方听得这樊老爷子与寿春郡守有旧,且愿顶力相助,喜出望外,连声称谢。樊槐谦逊了一番,点明能否真帮上忙,也还在未定之天。但成张两人是直肚肠硬汉,只觉樊槐心意已到,是否真能成事反倒不显紧要了。
樊槐重又审视张方断腿处,上了些伤药,换上合称夹板,他小腿虽浮肿青紫,看来却无大碍,于是松口气点头道:“原本要将镇上的吴大夫请来看看张兄弟的伤势,现下看来也不必了,休养得个把月得了。”
两人再次称谢,约定次日一早备车一同赶往寿春府衙。樊槐唤来季良,嘱咐将客人送回客房歇息,不在话下。
紧邻小房里琥珀眼的那人这才自供桌上轻声跃下,高个子移步至后门只待要走,琥珀眼站在同伴丢了一地的果皮爪壳之旁,侧着头看了看,摇头喟叹一声,个高的只装作没瞧见。琥珀眼伸脚将碎食踢作一处,然后弯下身来将三清像面朝碎食屑围作一圈摆妥,高个子噗嗤一笑,隔壁樊老爷子咦的一声,琥珀眼拽着同伴便奔出后门。
两人奔至樊家庄围墙边,悄声越墙而出,高个子往南便走,嘴里仍不住低声笑着。
“慢着,”琥珀眼叫住了他道:“明日起个大早,咱们赶在樊爷之前先等在郡守家中,这场好戏不可不看。”
高个子止住笑道:“你想去郡守府上?郡守识得你,请你大爷去了?”
琥珀眼不出一声,在月光下目不转睛看着同伴。高个子嘴角牵动,又笑了起来,将手一摆道:“行,明日卯时,我在驿站专等。”
说罢他扬长而去,琥珀眼看着同伴离去的背影,自己也转身往家里走去。他并不知道明日将如何潜入郡守府,但他于此却毫不担心,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他眼里,只要自己与那率性挚友同在,天底下没有办不到的事。
这两人是莫逆之交,自幼便玩在一处,今日稍早,一如平日,两人在樊家庄东侧大桦树下练着枪棒。高个子炫耀着他新得来的一根熟铜棍,那棍上刻着两个汉字,因日久早已模糊难辨,但依稀可见是个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