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时分,太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暑热还没有退去,仍然像蒸笼一样笼罩着大地,连房前洒了水的泥地上,也升腾着令人难耐的热气。 谢阿大光着脊梁,古铜色的皮肤上泛着油汗,弓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可怜巴巴地对汤胜说道:“里长,前年让流贼(指张献忠的大西军)抢了一道,流贼去了以后,官府去年的夏粮秋粮、各种捐饷一升也没减,还没等到年底就断了粮,人几乎饿死,今春的种子粮还是跟举人莫老爷借的。这你都是知道的。如今又要加捐,早稻却还没有开镰,要让我去哪里弄米来呢?” 谢阿大今年三十二岁,长得却有些着急,看着就像已经四十岁了一样。 他是长沙府攸县神塘冲的普通农民,祖上颇有点田产,家境还算殷实,可是近些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力役银差变本加厉,靠种田为生已经入不敷出,家底便渐渐尽了上来。 十年前父亲生病,为了求医问药,他不得不开始卖田,父亲去了以后,接着又是母亲,直到大前年他的大儿子又病了多半年,几年来连看病带办丧事,家里的田产也就卖了个七七八八。 大儿子死后,他和妻子便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本打算再穷也供着读点书,好歹考个功名,也好跳脱出种田人这个苦坑,不成想,前年又遇到大西军攻打湖南,妻子和小儿子惨死于兵祸,如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最后的几亩水田艰难度日。 有过这种惨痛的经历,又整天风吹日晒地在土里刨食,面相上会沧桑一些也是难免的事。 “遭抢的又不是你一个!”听谢阿大提起流贼,汤胜心里也是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道:“难道我还躲过去了不成?” 他跟谢阿大同年,长得却比谢阿大年轻很多,只是两人同样消瘦,显出他也是个吃不饱的主,但跟谢阿大不同的是,他的家底不是被官府,而是被大西军掏空的,如果没有大西军,他本不至于落得这么一副尊容。 “所以才求你去跟县里说说呀,”谢阿大陪着笑,央求道:“哪怕缓一些时日也好。” “说什么说!”汤胜瞪了谢阿大一眼,“这次负责催缴的严道主,据说是奉了何总制(总督)的军令,一切以军法从事,厉害得紧!连县太爷——嗐!别说县太爷了,连府台(知府)老爷也只能唯唯诺诺——谁敢去触那个霉头?” 府台老爷都不敢吱声?谢阿大缩了缩脖子。 对他这个乡下的庄稼人来说,知县就已经是天一般的存在了,何况是总督、道员?当下不敢再求情,只是嗫嚅着诉苦道:“可是没有粮食,又有什么办法呢?” “县里说了,实在没有粮食,可以折银。” “折银折银,说得轻巧!”听说是县里的规定,谢阿大的胆子不觉又大了些——历年来,拖欠些税粮的事情也总是有的——摇头说道:“别说米价那么贵,折银折不起,便是米价不贵,谁家里又有银子?” “办法总是有的,”汤胜皮笑肉不笑,说道:“告诉你说,这回加派的是兵粮,为的是剿灭匪贼。这原也是为了小民百姓好,不然就算打了粮食,还不是要遭抢?” “举人老爷不也遭了抢?”谢阿大有些愤愤不平,“也不能说是光为了小民百姓。” “啊呀,阿大呀,你可真是长了能耐了!”汤胜撇着大嘴,斜眼瞅着谢阿大,大声嘲笑起来,“就凭你也敢攀扯举人老爷?人家是中了功名的读书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古久就不用纳粮服役。你一个种田的泥腿子,扁担倒了不认识是个一字,也敢攀扯举人老爷?流贼还没到,举人老爷就得了消息,带着细软家眷乘船躲了出去,只损失了几石稻谷而已,却又算得了什么?人家财大气粗,抢你几石试试?” “是啊,举人老爷财大气粗,拔根汗毛也比我的腰粗,便是送贼人千八百石也是寻常。”谢阿大闷声闷气地嘀咕道。 “谢阿大!”见谢阿大越说越不像话,汤胜虎起了脸,“你哪来的那么多话?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你是想抗捐吗?” 抗捐?谢阿大吓了一跳,赶忙连连摆手,“里长,这话可不敢乱说!谁不知道我谢阿大是个本分人?怎么敢抗捐!这不是没粮没钱,愁得没法子吗?” “谅你也不敢!”汤胜冷哼一声,“你快想办法吧!限你三天之内,要么纳粮,要么折银,否则可别怪我不顾乡党的情面!” 说着,汤胜转身要走,谢阿大慌忙扯住他,说道:“别急着走呀,咱们再商量商量。”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汤胜看上去很不耐烦,“难不成还要我替你垫上吗?我也是遭了贼的,垫不起!” “怎么敢让里长给垫?”谢阿大谄笑道:“可里长你是见过世面的能人,办法总比我这个乡下脑壳多,你就帮我想个法子吧。” 汤胜见谢阿大求他,正中下怀,狡黠地笑了笑,说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教你个法子。米你肯定是拿不出了,唯有走折银这条路。不妨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典几两银子,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这却是说笑,”谢阿大摇头苦笑,“这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家里能典卖的早就典卖干净了,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你不是还有几亩水田吗?把你的田典出去吧。举人老爷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他愿意帮大家渡过难关。” “这怎么行!”谢阿大突然直起了腰,“最后的几亩田了,典出去我怎么活?” 他知道莫举人早就惦记着他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