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阳明先生的母亲刚刚去世,他虽然表面上山水不显,但内心实则极为悲痛,对生死大事,也一下子迷惑丛生,那种状元公子郎的美好生活幻影一下子被撕裂,顿时有点无所适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心正业,终日纵情于会稽山水。
那一天,他一个人来到会稽山香炉峰半月岩,正在那里学着僧道模样,闭目冥想,突然听得岩那侧一阵悉索之声。原来是前些日子阴雨,半月岩旁的山土局部发生了小崩塌,露出一个小小的土室,虽狭小局促,但正容得有一人盘腿闭目趺坐。
等王阳明过来看时,这人正从定中出。阳明先生虽然才十几岁,但确实不同于一般小孩,不但不惊不怖,反而走上前来,径直问道:“你是在入定吗?”不待那人回答,少年锐气逼人,接着问道:“如你这般这样入定,沉睡千载,与山间无知无觉的土石何异?”
这人答说:“无人来看时,自然同归于天地万象;有人来看时,顿时显得你我各自分明。”王守仁感觉心里的那扇门被推动了一下,吹进来一缕清风,顿时心内一阵舒畅爽然,多日的阴霾重压,终于透进了一口生气。
但对少年王阳明来说,生死这件寄心的大事仍然迷惑不解,于是转而又问道:“我母已死,我心挂念,师父可知,魂归何处?”答说:“六道。”王守仁心道:“不料仍是俗论”,于是有点讥讽的考问道:“六道又在何处轮回?”答说:“在心。”
年轻的王守仁听得此言,顿时心下大悟,当即就跪坐在土室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继续问道:“师父,六道虽是心生,但此心仍不免于六道轮回,你我来此世间一趟,又有何益?”那人不禁笑了:“今生得人身,是造化为众生开了一线生机,为你成圣成贤用。”
正跪在那里的王阳明,闻言惊问道:“人人都可为圣贤吗?”那人肯定的说:“人人都可为尧舜。”
就这样,阳明先生在土室前与那人交谈竟日,一番长谈,母亲亡故带来的迷茫一扫而空,并因此立下了学圣贤,致良知的志愿。临行时,那人赠给王守仁几句话:“云中客,成于龙,归于龙。君子泽,兴于宁,止于宁。”
多年之后,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驿,苦心悟道,数年艰辛,一朝豁然,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原来是隐语,提醒他一生行状。等到他将近六十,一日有诏,命阳明先生总督两广,清剿山贼。阳明先生自知此次粤省一行,来日已经不多,于是在赴任的路上,就着手安排后事。
他到任后,用了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将多年成寇的粤省北部山贼速速剿尽。眼见大功将成,他赶紧上折,辞官返乡,又一反常态,不等皇帝批复,就交割了职务,急急忙忙往浙江老家赶,不料行至江西南岸青龙港,亡故在返乡的舟中。
张铭华听到这里,心知眼前这人非凡了得,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很懂事的翻身连磕了三个头,满怀困惑的问道:“老神仙,您这第三次从定中出来,确是有幸让我遇到了,不知道要叫我做神仙,还是要我做圣贤?我都可以的!”
那人闻言,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脸上浮出了笑意,道:“你原是姓张?嗯!我和你的一位远祖,曾有过数面之缘,说起来也算是故人。既然你是故人子孙,就恕我直言不讳了。
我看你,念爱财物,不是学道的料子,心多惊惧,也没有成圣的底色。但你记性很好,能说会道,每有疑问,也深中肯綮,倒天生是个好的故事家。故事讲得好,也可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你要如是所闻的写下来,给后世的有缘人看,不要缺斤短两,也不要添油加醋。让大家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走过了多么了不起的人,而这些人,又曾经做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不过一个声名不彰,无声无息的老僧,名字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这本是命定,毫无足惜,但这个故事里的这些人,有些人,名气原本已经很大了,但他们现世的声望,还是和他们实际的功业并不相称。
从实相般若来说,名利富贵,都如同浮云,自然计较不得。但就现世我辈来说,这些先圣先贤的功业,不应该被遗落;这些先圣先贤走过的路,不应该被湮没;这些先圣先贤的一番艰辛,后世子孙更应该莫失莫忘。”
张铭华虽然还是个稚童,但听到这话,见他说得如此清楚明了,情知既然天命如此,自己当然只能守分听天,完成嘱托,于是老老实实的连磕了三个响头,规规矩矩的坐在这人身旁,记下了下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