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是筱梅。
我大脑里刚才的幻影退去了,她又成了她,救我回家的陌生姑娘。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还是摇了摇头。
她失望地重新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做好饭,是白米粥。
她盛了一碗,端到我床前,我闻到了满屋子米粥弥漫的香味。
她扶我斜倚在床头坐着,拿一只洁白的陶瓷汤勺,一口一口喂我吃米粥。
她看我的眼神全是温柔。
“我怕你吃不了别的,就熬了粥。”她说。
我的心里全是感激,但却无从表达。
我吃过粥,她自己盛了一碗,在帘子外面喝了,就进来,搬一把高高的木凳,坐在我床前,默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时间就在我们的对视中,对视着沉默,一分一秒过去。
我有点儿累了,闭上眼睛。
她帮我拿一床白底印花丝绵被,盖在身上。
她累了,就把木凳挪了挪,靠在床边那只书桌兼梳妆台上。
夜,黑而厚重,气温却薄凉。
不知不觉,我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很悠长,后来梦醒后,我想了想,其实,那不是梦,那是一段我曾经走过的人生经历。
本来,我也是一个文青,在1980年代,文青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没有不懂的。
我天生就是一个拥有浪漫主义情怀的青年,崇尚爱情,与生俱来。
谁的青春没有热血沸腾过啊?远大理想,志存高远,幻想生命发光发热,为祖国、为人民呕心沥血。
而我,只想拥有美好的爱情,生命中遇见心仪的另一半。
在我朴素的理念里,我幸福快乐,伉俪情深,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可是,我有一个坑儿的爹,这是我人生绕不过去的悲哀。在我狗屁不懂的年龄,老爹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
出生农村,贫穷落后,我清楚,我的人生要收获爱情,家庭出身是我最大的障碍。
那个年代,跳出农门,是千千万万农村学子的最大心愿,而我,就是那千千万万中光荣的一员。
可是,悲哀如我,尽管我学习十分努力,我们学校的中学老师,百分之八十都是小学毕业。特殊时代的特殊怪圈,没有经历过的人,打死你也不会相信。
上初中时,我们的代课老师是小学毕业,上了高中,我的老师都是初中毕业。这样的学校,高考成绩可想而知。我们唯一高学历的是语文老师,文GE 前下放到我们乡的上海知青,高中毕业。
我十年寒窗,两眼茫茫,最后,只落得庄稼地里话凄凉。
在“传宗接代大似天”观念横行的老家,高中毕业回乡的那年秋天,我的亲爹给我盖了三间瓦房。
而那栋新落成的瓦房,成了我梦破灭的地方。
定下婚期以后,老爹为我的婚事奔忙,累并快乐着,他老人家的胡子每天都是笑的。而我,注视着日复一日临近的结婚日子,心里的苦,焦灼,惧怕……我想全世界无人能懂。
距离结婚还有七天,我终于决定离开生我养我十九年的故乡——逃婚。
那是隆冬里的一个下午,寒冷的西北风从淮河上刮过,天空灰蒙蒙的,气压很低,据天气预报说,一股强寒流自北向南影响我国西北,黄淮,江南,不日将有一场大雪降临。
我推着自行车,脖子里挂着我上学时的黄书包,书包里是几件换洗的内衣,另外还有一件夹克,在村头跟我妈告别。
我妈知道我不情愿结婚,跟娃娃亲女孩没有感情,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所以我逃婚没有瞒着她。
那个年月,那个年龄,我的身上没有分文。所有的勇气都是来源于对爱情的坚守(可笑又可悲的是,彼时我丝毫也没有尝过爱情是什么滋味。在我的心里,女神根本都不知所踪。),还有对爹给我安排的婚姻严重不满。
妈跟我面对,四目含泪。
“你真的要走吗?”
我不敢看妈的眼睛,把脸转向一边,狠命点点头。
“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啊。”妈劝我。
“我不甘心。”
妈走近我,拉起我的手,把她的手心对着我的手心。
妈的手心里,我感觉到一个鼓鼓的东西。
她把它压在我手里。
后来,我打开妈塞给我的那个手绢,里面包着十六块钱。
“你要照顾好自己,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记得给我来封信……”妈说不下去了,把脸转向别处。
“嗯!妈,你在家……也保重。”
说完,我推着自行车向远处走去。走了一程,我回头看妈,走了一程,我再回头看妈。
她一直站在村头,站在冬天寒冷的风里,像一尊雕像。
我的脚步沉重,心,更沉重。随着脚步迈动,我与妈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最后回头看了妈一眼后,我还是迈腿骑上自行车。我知道,今夜或者明晨,将有一场大雪降落在淮河流域。我要在大雪没有降临之前,远离这桩娃娃亲,我知道,前面,有我要追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