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梦魇如海浪,江白昼身不由己,被连绵无边的白浪推着走,不知身在何处。
恍惚间,他看见了师父。
他师父姓周,名汲,是个慈祥的老人,比公孙博更像祖父。但当时江白昼感情淡薄,不知“祖父”为何物,从不在乎。他师父也是一样,心比天地宽,只是偶尔会因他母亲的事叹气。
人终有一死,周汲预感到自己寿数将尽的时候,曾找江白昼谈过一次话。
没谈正事。正事他早已安排妥当,毋庸赘言,剩下的便是家常小话,琐碎而啰嗦,像一场春雨,絮絮地敲打泥土,不痛不痒。江白昼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了,耳中只余一片雨声。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道别。
江烛也曾找他道别过。
但她不慈祥,不温柔,甚至不说话。
她和往常一样,独自来到长老院,盯着小白昼写字。见他写错就帮忙纠正,没写错,她就一直沉默地看着,看他的字,他的手,也看他的脸。
偶尔母子两个对上视线,江烛仍然面无表情,小白昼便不高兴地转开脸,不愿意再理她。
江白昼记得,那日他默写的是《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忍不住开口问:“世上真有这种鸟吗?”
江烛是个诚实的母亲,她说:“不知道,没见过。”
小白昼叹气:“我要是它就好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叹气,遗憾自己不是一只鸟。
而写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时候,江烛正好起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际,她问:“你明白这些吗?”
小白昼果断地点头,甚至又有点不高兴了,认为她瞧低了自己,带点脾气地说:“当然明白!师父说,我比你小时候聪明多了!”
江烛笑了一下:“好,你应该比我聪明。”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但她的笑容极其稀罕,像一道无与伦比的天虹,是彩色的。
傍晚,有人对小白昼说:“你母亲去世了。”
原来那个笑容也是道别。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应该比我聪明”。
江烛死了,带着公孙殊一起,小白昼没有哭。
周汲死了,长大的白昼失去了对他最好的人,但也没有哭。
他师父说:“无尽海茫茫接天,有的是水,不差你一滴眼泪,你还是留着吧。”
江白昼亲手把他师父的遗体抱进海魂舟,举行海葬。
在大长老的唱诵声里,涌动的浪头推走了江白昼最亲近的人。
海鸟哀鸣,夕阳西下,他站在海风里,仿佛被风吹走了魂魄,躯体化为无尽海十三岛的一块礁石,从此用一生守卫它。
江白昼醒不来。
无数的画面在梦里掠过,最终出现的是一朵花。
破庙,神像,孤独盛开的烧雪。还有一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红眼睛的人。
江白昼被熟悉的声音拉回现世,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光线幽暗的房屋,油灯燃着,如豆的灯芯微微摇曳,他躺在床上,闻到了饭菜香。
略微偏了下头,往床下看,一张饭桌前坐着三个人,正是龙荧、龙心和姬云婵。
他们似乎正在谈论吴氏一门的历史,讲到“吴阔出海”时,发现他醒了,一齐回过头。
姬云婵惊喜道:“昼哥哥,你终于醒了!”
龙心仍然穿着斗篷,但面纱摘下了,露出一张完整的面容,笑意羞赧而柔和,问他:“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龙荧则没有说话,只盯着他,沉默得很微妙。
江白昼也盯着龙荧。
不知为什么,突然下意识地打量起他来。
毫无疑问,龙荧是个长相出众的人,五官深刻,不苟言笑。虽然他在江白昼面前经常撒娇,但那种撒娇是一种刻意而为的讨好,他本人的确不爱笑,和江烛一样,最喜欢沉默地盯着江白昼。
以往龙荧的沉默是锋利的,如他本人,削薄如刀,蛰伏如凶兽,带着一身天不服地不忿的杀气,仿佛将要伺机而动,给予江白昼致命一击。
但现在他莫名变了。
他的沉默突然沉重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如山峦般压在他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也令他无暇再想如何攻击江白昼,只“忍受”这一件事,就快要耗干他的全部力气。
他好像,很痛苦。
“……”
江白昼奇怪于自己竟然变得如此敏锐善感,以前从来发现不了这些,现在它们突然清晰了,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眼睛和心里,仿佛压住龙荧的山峦,也压上了他的心头。
江白昼试图起身,龙荧立刻过来扶他,将他半抱住,附在耳畔低声问:“要不要吃东西?”
江白昼点了点头。
以前他一日三餐几乎不用吃,很少感到饥饿,现在真像是脱去仙魂,成了凡骨。
龙荧亲手喂他吃饭,江白昼推辞了一番,龙荧不听,偏要喂他。
江白昼只好受着,慢吞吞地吃了一些粥,竟然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故作轻松地道:“我不会是饿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