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石岩医院破旧且泛黄的床单上,眼睛一时望窗外被风拨动的树叶,一时望开始掉渣的天花板,一时望走廊里经过的人。这病房里六张床,他从入门第一张床的病人,睡到现今整个病房唯一一个病人。早上中年医生来查房,例行来床头找他吹龙门阵:“今朝早上又吃饭没得嘛,痛不?”
他的脸已开始趋于泛黑的蜡黄色,但眼睛和笑容都还喜悦:“痛啷个痛,空调吹着恁凉快,安逸得很。”
“安逸就好,就怕你不安逸。”医生在床头的本子上划了几个字,走到身边来看他:“管他啷个你个人觉得安逸就好,拿钱难买你安逸。”
“是噻,啷个不好嘛,我又不是弯酸的人,又不刁钻。”他笑着,眼睛望着医生和门口的护士,待她们走,笑容虽散下去,表情并不见哀戚。
护士们在外面小声说话:“人家是得了病没得钱医,他是有钱也装没得钱。”
中年医生道:“钱用完了啷个整啊,活着要钱死了就不要钱吗,医也医不好还浪费恁多钱整啷个嘛,不如留着到阴间打点
“你这话说的,哎——啧。”
中年医生大约在笑,另一个护士道:“但我觉得他真是这样想的,懒得花钱,还是攒着吧,癌症也有会拖好几年的啊,万一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万一你还有点啷个想买的想要的呢,钱又没了,那啷个整,那不是更造孽?”
王祥开也觉得个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对活着的不舍让他看东西的眼睛还是清明透亮,还没恍惚到眼睛能看得到鬼神。老一辈的说法,人死前要先看到鬼神来传达你哪天哪时哪刻咽气,然后你会开始忆起从前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做的荒唐事,犯的错,受的罪,最后问你祈愿和遗憾。王祥开还什么都没看到,鬼神没看到,年轻的许多事情虽然大多记得,但不会时刻忏悔,反省,愧疚,或挂念,人生暂未走到那一步。
黎书慧在电话里气咻咻的说:“他!阎王菩萨都嫌见他!个人的报应,个人该着。”
忠承转身同青舒用普通话解释:“方言讲怜汪,普通话就是阎王,阎王菩萨。”
黎书慧自顾喋喋不休:“身上有钱不晓得拿出来用,又不是没得钱,三江这些大医院来医不了他吗!光是石岩那里吊点水取啷个用嘛,那些医院都管用吗?光是哄人,大医院都医不好的病你在石岩看,死都是捡得的。”
老张站在黎书慧旁边,道:“死,他安逸死,看那精神起码还有好几年活,恁多钱握着他舍得死吗,不想死的人病再恼火还有得拖。”
“你还要去看他欸,场场赶场都要去看看,不晓得有啷个好看式,去看了他用不完的钱也递给你。”
“”
忠承回忆了一阵,感慨道:“那坡坡还有几个没死嘛。”
“还有几个嘛,哪里还有几个嘛,这里死了就快得很了,一哈都是吊命,差那口气,封增银谈好多天没吃饭了欸,是一哈不吃饭的话,要不了几天。”
老张在她身后露出牙花来:“你妈一天到晚就是那新闻记者,没得哪样她不晓得的,隔十万八千里的风吹来她都晓得得很。”
“我是新闻记者?我吃饱了没得事做!我不像你天天这里转那里转,今朝走这里明天走那里,我一个瞎子能走那里去嘛。再消息灵通也是人家走我这里跟我说的,我不像你到处打听,只有人家跟我传没得我跟人家传的!”
“你歪你歪,你不得了,你歪”
忠承幸灾乐祸,学着父亲的语气同青舒道:“你歪得很,不得了,要翻天,想造反。”
青舒凭着他的口气感到不是好话,老气横秋的回道:“妖元儿!”
一下把忠承逗乐,而后肩膀抖动不止,果然,还是骂人的话最好学。
笑声里听老张问:“谈他老汉好了你们出去耍欸,出去没有哇,你那边天气热不?”
忠承道:“比家里还热,?人。”
“这个天哪里不热啊,哪里都热,转来不哇,转来耍两天嘛,那棕涧山上凉快,好多人在上面乘凉,你们转来到那里去耍嘛。”
“暂时可能不转来吧,走不了远地方,出去耍也就是在近处耍,青舒她还每天下午跳舞呢。”
“放暑假了还恁忙,放暑假了还要跳舞吗,跳哪种嘛?”
忠承便将手机往一同趴在阳台上的青舒那边递一点,不用示意她自己已经开口道:“跳的芭蕾,爷爷你来上海我跳给你看。”
末了,顿一下,用方言道:“爷爷你到我们这点儿来耍。”
这不是青舒第一次说了,但老张还是笑的开怀,然后同样道:“要得要得,好,来耍,我哪天来耍嘛,我哪天得空来耍。”
青舒又道:“你哪天得空嘛,你来噻,暑假,正好我放假我们一起去。”
方言一半普通话一半,忠承看着她乐,也道:“来了有人给你们当导游。”
老张笑一阵,又不知哪儿来的感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