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觉,醒来便已什么都有了。
糖果、面包、奶油蛋糕,新裙子、画册、蜡笔……这些她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东西陡然出现在眼前,令她沉浸在拥有它们的快乐中,恍恍惚惚了大半年,直到娘跟爸爸结婚,她才总算清醒了一些,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周围和自己的哥哥了。
来到晋城,他们都长胖长高了些,娘毫不吝啬地为他们购置满衣柜的衣物。
音音喜欢一天穿一条新裙子,每天都不重样。安安则偏爱一条格纹背带小短裤,露出他白白的小腿。
娘和爸爸似乎总是很忙,成日不在家中,陪伴他们的除了彼此外,就只剩一个保姆阿姨。
保姆阿姨是西北人,人品很好,照顾他们也尽心,只是口音让人听不大懂,自然也无法交流太多。
音音拥有了一切想拥有的,可她生活里,好像又只剩下一个哥哥。
哥哥与在村里时相比,不大一样了。
他不再出去捡宝贝,不再探索他的秘密王国。当娘为他们请来老师教会拼音识字后,他爱上读画册,抱着比他身体都大的硬壳书,艰难地辨认出图片里的几行字。
音音在他旁边玩洋娃娃,爸爸为她买了一堆洋娃娃。
蓝眼睛的是妈妈,绿眼睛的是爸爸,谁来当宝宝呢?
她跑去晃安安的胳膊,要他参与自己的游戏。他舍不得放下他的书,便为她将那些字一个个念出来。
在哥哥稚嫩的嗓音里,音音听完了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女娲补天,还有海的女儿,与小红帽。
后来念书她偶然与同学聊起这些作品,对方问她看得是那一版时,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虽然能从头背到尾,却从未碰过书本,想起的都是哥哥的声音。
在晋城家里,他们每天傍晚都有机会出去散步。
不用坐独轮车,手拉手地走出去,由保姆阿姨带领着,在家门口那条干净笔直的林荫小道上转一圈,花二十分钟走到路的尽头,进面包店里买两个香草味冰淇淋。
卖冰淇淋的是位秃顶大叔,很喜欢音音。而音音也擅长运用自己的嘴甜技能,让对方为冰淇淋上多浇些果酱。
一次大叔忽然问:“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我家中有许多许多冰淇淋,什么口味都有,还有一个会唱歌的小男孩,想跟你当朋友。”
她听着心动了,毫不犹豫地要跟对方走。
安安伸手拦住她,宁愿不吃冰淇淋,也要把她拉出店门,气哼哼地说:“我们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店。”
音音无法理解他的举动,“为什么?他家的小男孩想跟我当朋友。”
安安道:“他家没有小男孩,他是坏人。”
二人再没去过那家店,却因此展开了长达三天的冷战。
音音认为对方很无理取闹,吃饭的时候不肯同他坐在一起,拉着娘去桌子另一头。睡觉也拒绝与他同房间,抱着小枕头跑去娘的床上睡。
她甚至不听他念书了,抱着洋娃娃咕哝:“我讨厌哥哥。”
事务繁忙的娘从保姆口中得知这件事,特地早回家找两人各自聊了一番。
音音不知道她跟哥哥是怎么说的,只听见她对自己说:“你思想太简单,总被人用一块糖骗走,这世上的人并非所有都是好人。他们脸上对你笑,心中或许想着揪乱你的头发,扯坏你的衣衫。你须得万分了解他们了,想了解娘和哥哥那样,才可以与他们交朋友,知道吗?”
她其实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因为感觉到她话里的责备,一开口就红了眼眶,低头摆弄裙子不说话。
阮苏等不到她的回应,摸摸她的头,换了安安来。
安安也被训了几句,慢吞吞地挪到她面前,拉了拉她的手。
“别生气,对不起,我不该阻止你交朋友。”
她有了台阶下,终于抬起头,佯装无所谓地说:
“其实我不喜欢吃冰淇淋,以后我们买糖葫芦吃吧。”
“好。”
兄妹俩和好如初,第二天老师来讲课时,安安又偷偷替她写作业。
他们的老师是一位留洋归国的学生,因种种原因不得志,教书很负责,却总喜欢悲伤春秋。
看见他们玩闹时,他会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看见他们穿新衣衫时,他会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音音总觉得他不太喜欢他们,偷偷对娘告过状,娘便把他换了,另请一位爱说笑话的女老师来。
许多年后他们从港城飞加拿大,在机场时安安被暗枪所伤,淌了一地的血,被人抬进机舱里。
音音站在大人们身后,看着人群中的他。医生用碘酒清洗他的伤口,穿针引线缝合皮肉,往上面撒止血的伤药。
他发出以前从未有过的哭喊,脸色苍白如纸,紧紧拉着娘的衣角说:“我不想死!”
那一刻,她陡然想起这句很久以前听过的话来。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出生到现在安安从未离开过她,可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就像被踩死的小鸡,病死的小狗一样,也会有离开她的那一天。
她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恐慌与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