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那个哭泣的夜晚过去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我很悲观，我觉得那应该是我们爱情中幸福的顶点，接下来漫长的、需要我们共渡的五六十年，这一切会慢慢凋零，慢慢颓败。他不再那么爱我，我也不再对他有恒久的吸引力。我们会变老，变肥，变陌生，等着某个日子到来之后一拍两散。 这种认知很坚固，它来自我爱的所有的狗血小说的集合内容。我感觉我几乎能够看到，长久的夫妻生活和家庭生活之后，我们各自的身体里逐渐分裂出两个人格，一个是为了自己，一个是为了对方。为了自己的那个在年轻的时候十分收敛，总为了对方而忍耐，蜷缩。而到了老年，爱情失去价值，关系无需体面，我们就无限膨胀自我的部分，互相嫌弃，互相伤害。然后把手伸进自己的身体，恶狠狠地把曾经专门为对方提供的部分扯出来，像扔垃圾一样丢弃。那是蓝色或黑色的，当然，是绿色的也不一定。它们很像水母，或者像章鱼的触手，总之是难以处理，黏黏糊糊，一旦和皮肤接触就无法分离，最终变成身体的废弃器官。 平心而论，这个想象有点恶心，但也有点美。恶心是因为它的属性，美是因为它是悲剧。我把这些话说给周子建，给他看我总结出来的自己日记里的相关描写。他点点头说喜欢废弃器官这个形容，但我们不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们不会变成这样？你有什么理由？” “因为我们是我们，所以我们不会。”他很认真，睁圆了眼睛。“如果我真的把自己身体里属于你的那部分揪出来，你应该能看出来那是我最好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你，我这人就很一般。哦当然，你也是，没有我你也会变得很一般。” “怎么一般？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很不一般？” “我们在一块就很不一般。”他挑挑眉，我看出那是他模仿我做出的表情，“更敏感，更有创造力，没有你我不能称自己是艺术家，我就只是在录音棚打杂。” “那我呢？我没有你会怎么样？在家打杂？” “你啊……”他摸摸我的下巴，努努嘴让自己显得正在认真考虑，“你会没有现在愉快。” “……只是不愉快吗？不会影响我的成就吗？” “对你来说不愉快就很严重了，我认识你这么些年，从来没见你在谁面前笑得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开心。但是成就嘛……我想和你互相成就，但要是真没有我，我也想你有所成就。你写得多好啊，全世界的人都该来看。” 被他的发言震慑，我鼻子有点酸。我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挠，明白他能听出我语气里的撒娇，“全世界都来看有什么用呀？全世界这么多人里，我最想让你看。” 他的表情证明他有被我哄到，那个话题我也没有再聊。我直觉这种假设还是会让他伤心，那我就连这种假设都不要。 结婚差不多一年的时候，周子建跟我说他觉得已经有了一些固定的渠道，在家也能有活干。他不想每天坐那么久地铁通勤，也不想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回一次家。他想回老家，想回老家买房，然后等我们再大一点，再老一点，我们就生小孩。 “但我还是不理解你怎么那么想要小孩，”我站在阳台上，他从背后抱着我，嘟嘟囔囔，语气很不爽，“整天就是叽叽喳喳，要吃要睡还要玩，玩具不给买还要哭……哎那天我在小超市买菜，有个小孩买奥特曼的卡，非指着赛罗叫迪迦。不是我说，他俩一点、一点都不像！这父母怎么教的啊，也不为孩子考虑考虑，奥特曼都分不清怎么在学校里混啊……“ 我笑，一边笑一边脑补将来他要怎么成为一个父亲，是怎么样的手足无措，又是怎么样的全力以赴。 “起码我们的崽能分清赛罗和迪迦就行了。”我说，“他还能分清芭比人鱼公主、魔幻飞马、十二个跳舞的公主……” “你想要男孩女孩？”他语气突然振奋，“男孩要是像我，那得是个大帅哥吧；女孩要是像我，那得是个大美女啊，真的都行！” “所以男孩女孩都像你，和我没什么关系，就在我身体里住了一下是吧。”我转过身去捏他腰上的肉，有点硬，捏不动，只能用手指捅了捅。他这会却忽然安静下来，我怎么动也不躲，就一直抿着嘴笑，是那种窃喜的笑。我问他怎么了，他笑得更夸张。 “我就是觉得很神奇，”他说，“上高中的时候我考虑的是怎么让你成为我女朋友，现在我们都在讨论小孩了……嘿嘿，感觉自己很幸运，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说是啊，都这么长时间了。 “但以后还会度过更长时间的。” “嗯，我也觉得。” 事实证明他觉得没用，我觉得也没用。 老天爷觉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