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高温,让医院的白墙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片朦胧的热浪,爬山虎覆盖的一边藏了许多的微生物,每到夜晚,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张怡每天都会被虫鸣声吵的睡不着觉,半夜也常常惊醒,病房里的空调不算稳定,她有时候出了一身汗,夜间会自己起身换掉衣服,蹑手蹑脚的去往洗手间洗掉,生怕惊醒了在旁陪床的江练。
江练跟护士申请过很多次换房,但都被对方以病房紧张为理由而拒绝,可实际上哪里是病房紧张,无非就是看他年轻好糊弄,再加上他们没钱,护士懒得折腾。
这些江练心里都清楚,他也不怨谁,因为没钱是自己的问题,怪不了谁。
他就是怕张怡过的不舒坦,怕她的病加重。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考了高分,拿了状元,奖金够他上学用了,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着,江练好像已经能够透过混沌的黑暗看见光明的前路,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张怡还没来得及看,就忽然昏厥。
被送到医院抢救后,张怡便再也离不开氧气罩,医生委婉的说辞江练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他不想去听,只是告诉医生能撑多久算多久。
他不想承认,他心里有一丝侥幸的念头,认为张怡可以和从前一样挺过来,只要自己不放弃。
然而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严重,江练把自己上学用的钱全花在了医院,他自己还跑到外面去兼职,同时还要照顾张怡的一日三餐。那段时间怎么过来的,江练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心是麻木的,除了让母亲活下去,他一点杂念都没有。
可张怡已经苟延残喘了许多年,这一次也许是命数,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即便江练用光了钱给她吃药动手术,却还是没有办法阻止她生命的衰竭。
有好心人匿名给江练捐款救助他,想要帮助十八岁的少年挽留住母亲的生命,但死神无眼,看不见一颗即将崩溃破碎的心,更感受不到江练濒临绝望的祈求。
张怡临死前的那几天,她忽然间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姓名,江练知道那是父亲的名字,这个被母亲恨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一道入骨的疤痕。
江练记得很清楚,那天下了点小雨,他兼职完回到医院,推开门的一瞬间,便看到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张怡给自己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衬衣,胸口口袋放着她结婚时的照片,二十岁的姑娘笑颜如花,挽着爱人的手在镜头前留下美好的定格。
而四十岁的她,穿戴整齐,安静地离开了人间。
江练这十余年,没有经历过太多刻骨铭心的别离,只有两次,却像是痛了一辈子。
一个母亲的真正离开,无形中等于一个家的彻底分散。他在邻里的帮助下办好了母亲的丧事,下葬当天他跪在坟前潮湿的泥土上哭的暗哑无声,墓碑上的张怡望着他微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一个家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回到家时,看见两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自己家门前,郑重地将一个骨灰盒交在他手中,用严肃又悲痛的口吻告诉他父亲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名光荣殉职的缉毒警察。
震惊也好,释然也罢,江练的心自母亲离开后便已经有些麻木,他只知道他素未谋面的父亲,从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相见,张怡惦念半生,却得不到一句抱歉。
活着怨念深刻,死了也未免释怀。
站定在南城的那条熟悉的街巷,回忆也到此为止,中断在江练十八岁的仲夏。
七年过去,每年江练都要重回两次南城,一次是清明祭祀,还有一次便是八月的忌日。重新踏上故土,熟悉的凄凉和孤独再次涌上来,江练撑着伞加快了脚步往巷子里走,一路与迎面而来的邻居打招呼。
老房子的一切陈设都没有改变,只是院子里张怡养的那些花江练都在读大学前送给了隔壁的李大爷,院子里空空荡荡,更加没有一点人气。
这座贯穿他前半生的城,现如今却像是在慢慢淡出他的人生当中。
开车回到南城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容素晕车,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还没到外婆家便叫何夕程停下来,自己跑到车外面缓了好一阵。
看着窗外陌生又熟悉的景,何夕程忽然萌生了一种很奇妙的归属感,故乡的眷恋情结也在这一瞬间到达顶峰。
外公外婆住的比较偏,周边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吃了饭后何夕程便觉得无聊,正好想起萧璟还在家,便跟容素打了声招呼,自己开车往城区那边去了。
和萧璟见面,首先是在老地方点了烧烤,如同当年一样,何夕程毫不客气的先吃起来,萧璟骑着他那辆拉风的摩托姗姗来迟。
“何夕程,你可算想起我了啊,我还以为你留个学交了几个洋鬼子朋友就把我丢一边了呢。”
萧璟说话还是老口气,何夕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随后熟练地安慰他:“我好几次叫你去望城,你小子怎么回我?对象太黏人,不去,到底谁不讲义气?”
萧璟挠着头笑,在何夕程对面坐下后开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家常,两人还点了两瓶酒,坐在冷风中一边喝一边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