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很长。
长到将她前半生所历经的一切再在她眼前完完整整地呈现了一番。
寿春城、下相县、咸阳城,她在这三座城池里的所有喜怒哀乐,人情冷暖,像是一出荒诞不羁的戏剧。
那些曾在她短暂人生里来去匆匆的人,爹娘、兄姊、阿籍、乐雎、夏好、冯改、陶姬、王簌、云婵、子檐、子婴、扶苏、子高、秦王,还有静说、张盈、芈兰、赵荇、吕荷、昆弟、赵高……
当然,还有胡亥。
临到了头,这一世的欢喜泪水,痛苦折磨,在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统统化作云烟消散下去,她的眼前只能看见晃来晃去的马车华盖,车帘轻曳。
幸儿久违的稚嫩脸孔惊喜地在她的视野里放大,她糯糯的声音恍若隔世传来:“阿娘阿娘,你终于醒啦!”
“幸儿,我不是……”楚意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有些嘶哑,想要坐起来却是全身松松软软,搜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力气。
“像小君这样脾气比石头还硬的女子,地府的鬼差们谁敢来收呢?”韩信含笑的话音从马车的另一端响起。
楚意在幸儿的帮助下慢
慢坐起身来,只见眼前光明透亮,韩信和胡亥对坐于她面前,见她醒来,她那个冷淡惯了的夫君如常地伸手来替她掖了掖滑落的兔毛毯子。她的头还有些晕,下意识去抓紧了他的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胡亥很不想承认,但他还是朝韩信扬了扬下巴,“是他。”
韩信谦逊地颔首一笑:“当初废丘城外,公子和小君曾慷慨放信归去,信一直记在心上。正好这一次在探子将你们藏身山后的消息呈报上来的时候,信便猜到我家主公会准备斩草除根这一手。所以提前命人将那断肠引换掉了,当时二位所饮,不过是一盏能叫人呼吸暂止、脉搏弱不可闻的假死药罢了。”
“多谢…你……”楚意磕磕巴巴地说出这一句话,“其实你大可不必救我。”
却被韩信摆了摆手:“信知道小君是心志高洁之人,此番因信多事而苟且偷生,心里大有不痛快,也不必说谢了,左右信救你们这一回也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罢了。”说罢,他顿了顿,脸色一正,“但小君要明白,信能救你们这一次,下一次决计是再无理由了。如今天下
尽归我主公之手,他已是天下人心悦诚服的圣主新君,项王也已……此生此世,天底下已经没有了楚国,战火刚刚平息,四海之内,百姓们正休养生息,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信以为,小君也不想再为了一国之恨,将苍生卷入战乱中罢?”
他的话没有繁复拗口的大道理,也没有语重心长的说教,只是用最平静的口吻轻轻劝告着楚意。
楚意沉默良久,终于将头轻轻靠在胡亥肩上,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只有死过一次才知道,大好年华全都拿去争啊斗的,临了此时,还不是一无所有,公子你瞧,咱们多累,多傻。”
“是了,小君想明白这一点,信就放心了。”说罢,他忽然叫停了车驾,就要从马车上下去,“如今新朝初立,国内还有许多要事在等着信,恕信不能远送。从此山高水长,天涯路远,公子,小君,珍重。”
“韩将军!”楚意从马车上探出个头叫住他,与胡亥一起从马车上走下来,打算反过来再送一送他,“原谅楚意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称呼您,其实将军要和楚意说的意思,楚意全都明白。如
今楚国已亡,项氏已灭,连我景氏誓死守护的太阿剑也已断裂失去,楚意自知也无那个本事力挽狂澜,更不愿再拖累天下无辜苍生了。所以,楚意也想反过来奉劝将军一句,有的时候适时抽身出去,或许还有更广袤的天地在等着我们。将军劝过楚意不要执迷国仇家恨,那将军呢,将军是否又太执迷于功名利禄了呢?”
“信以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不过小君的提点,信会铭记在心,至死不忘。”韩信虽是这样说,却明显不以为意,与他们礼貌拜别后转身朝着正在收拾拔营的汉军走去,忽然又像是想到甚么一般,扭头回来问一直一言不发的胡亥,“其实信也有不解,想请教胡亥公子,这些年其实有很多次以您的才智处事,大可取项王而代之,重新拿回大秦江山,延续嬴政千秋万代的大梦,可为何您都没有那样选择呢,真的只是因为您的细君么?”
没诚想胡亥当真实实在在地点了个头,低眸看向紧紧依偎在自己身侧的楚意,藏一川深情墨色在眼中,“因为千秋万代,只有一个虞楚意。”
楚意闻言不免动容,“公子……
”
“我已不再公子。”也可以不再做胡亥。
“是,你是我夫君。”在韩信了然而去的背影后,楚意不禁笑起来。
“从此以后只做你夫君。”他受楚意的笑容感染,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那,夫君,咱们以后去哪儿?”楚意心情大好地挽上他的手臂,没脸没皮地说道,“先说好,我不想回咸阳,也不想回下相,更不想去寿春,从前那个虞楚意已经死在了乌江岸边,如今我想不为家、不为国,好好活一次。”
胡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你说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