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重现百家?”胤禛表情严肃,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弘书摇头:“不是重现百家,而是新兴百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今,已有一千多年, 诸子百家的传承要么断了、要么已经融入儒家,再想拆分出来根本不可能。与其想着重现, 不如破而后立,变‘家’为‘学’,将其一家之言的组织性、团体性、阶层性去除, 使学问回归学说本身, 而不是门阀手中的工具。”
“国家需要的是孔子, 而不是万世不易的孔家。”
胤禛神情震动, 他没想到, 才十岁的儿子居然已经能想到这一层, 但,他叹了口气:“你可知, 这一步有多难走?千百年来,王朝几经更易,不是没有帝王想要改变这一点, 但结果呢?结果是孔家一步步成为了衍圣公!”
“难道那些开国帝王不明白一个万世不易的世家的危害吗,不, 他们明白。但这天下想要治理,就必须要有读书人,而读书人都是读着《论语》长大的,他们每一个都可称为孔子门生。一个衍圣公的爵位, 就是告诉天下读书人, 虽然是新的王朝了, 但这个王朝依然是尊崇孔子的、尊崇儒家的, 你们可以放心来投效、来施展抱负。对天下读书人来说,无端削去衍圣公,削的不是爵位,而是儒家,是先贤,是他们的信仰和立足之基。”
“他们会人心惶惶、会动荡不安,当失去了天下读书人的支持,你就离失去这天下不远了。”
弘书如何能不明白他说的这些:“皇阿玛,您说的我都明白。我很清楚,儒家已经渗入到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纠缠在一起,不止读书人,即便是不识字的百姓小民,实际上他们的一言一行也都深受儒家的影响。”
胤禛目露欣慰。
“但……”弘书话音一转道,“但儒家并不等于孔子,更不等于孔家,天下读书人或许是孔子门生,并不代表他们就会将孔家和孔子一样奉若神明,实际上,痛斥孔家令圣人蒙羞的读书人从来不少。”
胤禛面露无奈,这臭小子真是什么事都敢提,读书人最近一次大规模痛批孔家的时候,不就是顺治年间,孔衍植接受朝廷册封的时候。
“所以,消弭孔家特权之事,固然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但也不至于到倾覆江山的地步,甚至操作的好的话,可能还会利大于弊。”弘书道,“当然,皇阿玛,儿臣并不是急功近利之人,也不是不懂迂回婉转的莽直性子,您不用担心我会没脑子地冲出去喊打喊杀。今日会说起这个,不过是因五经博士一职突然想起来,就顺便和您叨叨两句,听听您的看法和建议,您的教导儿臣都会谨记在心的。”
“朕不是担心你出去喊打喊杀。”胤禛揉揉眉心,“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孔家都难,更别说你想兴百学了,读书人或许对孔家没那么重视,但儒家独尊的地位他们绝对不会放弃的,他们现在的一切都是立足于儒家,你想动摇儒家的地位,就是在挖他们的根基,抢夺他们的利益。”
“为信仰献身之人或许只有少数,但为利益搏命之人,十之八九。”
弘书点头:“儿臣懂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会与人搏命。但反过来,若我能拿出更大的利益,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埋葬掉曾经的根基。”
唉,胤禛叹了口气,知道这小子心里是打定主意了,只靠说的说服不了他,还得让他自己去碰一碰现实,才会知道一个能延续千年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不论如何,你要记得,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总出不了大错。”胤禛叮嘱道。
“是,儿臣谨记。”
也就正经了一秒,弘书就变脸一样的撒起娇来:“皇阿玛,你就别跟我抢叶桂了呗。”
胤禛都没跟上他的变脸速度,缓了两下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垂眼想了片刻,才道:“那就封他做詹事府司经局冼马吧,从五品,不必履职。”
“好,多谢皇阿玛!”保住一员大将,弘书忍不住喜笑颜开,“皇阿玛您真好,今年生辰礼我送您一个大礼!”
胤禛斜他:“怎么地,这意思是朕要是不改旨意,你今年就不打算送了?”
“没有!”弘书矢口否认。
“哼。”胤禛表示他不信。
弘书转转眼珠子,故意撅了撅嘴:“顶多……就是送的不那么开心吧。”
胤禛扬手拍过去:“你还敢不开心!”
父子俩笑闹的时候,与雍和宫一墙之隔的四阿哥府却是一片死寂。
富察氏院子。
明明片刻之前还是一片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此时却如同进了万年不化的冰洞一般,气氛冷的渗人。
“是什么?”弘历阴冷的声音轻响起。
语气分明是轻飘飘的,富察格格却感觉仿佛被一座冰山压在身上,冻得她牙齿打颤:“是、是个格格。”
又是窒息的寂静。
弘历神色狰狞、语气狠厉地吐出一句:“废物!都是废物!”若不是伤没养好,行动不便,他一定要把这个院子砸了,“走!”
弘历离开了,富察格格才虚脱地瘫倒在丫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