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极识抬举,从善如流地便谢了恩,得以坐在皇帝下首搭桌。
沐昭昭见状,走上前来,替他二人布菜。
她对仪贞的戒备心很重,甚至不加遮掩。神情肃穆地立在二人之间,一双妙目专注在手中银头箸上,左右张罗得密不透风。
仪贞觉得这样忙活有些为难了她,有心开口再传一个内侍进来,细想想,又作罢了。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皇帝,他却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将正要送进口中的如意凉糕转手挟给了她。
仪贞低头,瞪着碟中的点心没法儿吱声。
幸而皇帝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好整以暇地握着银箸,沐昭昭为他挟取什么,他便吃什么,样样浅尝辄止,让人猜不出喜恶。
这可以说是他们二人青梅竹马的默契,也可以说是源于刻在皇室骨子里的教养。
皇帝毕竟是自幼严于律己的人,哪怕而今再高居深拱、纵情音律,放诞不羁的作派之下,犹有惹人窥探的似是而非。
怪道王遥始终提防着他,哪怕先帝崩逝之初,因为留有命他辅佐新君的遗旨,李鸿甚至将他唤为亚父。
仪贞没有别的本领,在以夫为纲上头倒当得起一句率先垂范。
“皇后?”仪贞回过神来,撞进皇帝关切的注视里:“怎么,是不合胃口吗?”
她在他深不见底的温柔目光里战栗,她其实一直都尽可能地避免与他四目相对,总会有个人先移开目光,她不想捕捉到他假意和煦背后的极度憎恶。
她当然明白,他是在任由她觉察。这是更高明一重的折磨,他表现得无可指摘,又昭然若揭。
但她到底已不是那个被诱哄带胁迫的小姑娘了。她可以强作无妨地一笑而过,感激涕零地将碟中点心吃下去,或者——
她睇了他一眼,温驯而清晰地答道:“陛下,我若吃了芝麻,身上要起疹子的。”
他云淡风清地一扬眉:“朕忘了,是朕不好。”
“妾不敢。”仪贞欠了欠身:“多谢陛下赐饭。”
她引着一方丝帕,侧身拭了拭嘴角,又抬起眼来,瞧着亲自收拾膳桌的沐昭昭。
从前仪贞也想过,为何皇帝不正经给青梅一个名分,至少叫她不必再做服侍人的事,而是受人服侍。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受了册封进了后宫,无疑就要落入所谓皇后的魔爪之下了,这皇后又对王遥几近马首是瞻。
还是留在他身边最稳妥,外人来烦扰的次数总不会太多,单留他与她朝夕相对,添香添墨都是种情致。
“你先下去吧。”今日真是奇了,皇帝接连误解仪贞的意图,竟开口让沐昭昭回避。
沐昭昭虽心有不甘,但仅是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依言却行离去。
皇帝转向仪贞:“皇后要对朕说什么?”
这样郑重其事,仪贞也不敢轻忽,起身再拜,说:“母后近来凤体违和,十分思念陛下,妾有一不情之请,陛下若可拨冗前往探视,母后必将不药而愈。”
“皇后果真纯孝。”皇帝轻笑了一声,口吻里饱含的赞许也因此显得不大真诚。接着他点了点头:“朕会去的。”
仪贞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皇帝虽然令人难以捉摸,但答应了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她自觉功德圆满,就想开口告退,皇帝却没放过她:“且再坐坐。”
仪贞本欲推辞,怎奈实在找不出正当的由头——批红权从前由先帝放给司礼监,至今收不回来,皇帝赌气连奏疏都不再看,经筵进讲也由太''祖定下的一日一进改作一旬一进,真真切切是无事可忙。
心血来潮留下了她,他又吩咐人取来一只玉笛,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徐徐吹奏起来。
他没有吹那些世人耳熟能详的曲子,更像是恣意而作。仪贞当初在蔷薇馆时,跟着陈嬷嬷学过鉴赏音律,论技何如,论情何如,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在他这里,却通通派不上用场。
和合窗依旧半支着,疏漏的日光带着凉意,有微微的风,送了蹁跹的杏花进来,依偎在李鸿的衣角。仪贞不禁想,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他仍如这般散发弄笛,雪月风花,或许会有更无羁的安闲落拓吧。
但是无上的权力啊,谁又当真能舍下呢?
又凭什么舍下?
一曲将终,按在音孔上的指尖忽然来回滑动,逸出一段短促而诡魅的乐声——皇帝分明不满她的走神。
但他什么也没说,喜怒难辨地看了仪贞一会儿,正逢沐昭昭提了只小巧的食盒进来,他略挥一挥手,叫仪贞接着:
“这次没有裹芝麻。”
他是一定要她吃那如意糕了。仪贞直至回到猗兰殿,仍不明白他这点执念从何而起。
她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对糕点也谈不上偏好。做皇后这几年,唯一主动要求过的,就只有荔枝酒。
她托着腮,对着那一碟子如意糕沉吟了会儿,对慧慧和珊珊说:“去问问上次送去补色的两套皮影儿补好了没,好了就拿回来,没有就催着些。”二人答应着去了。
她平日不用人伺候的时候,不喜屋里白站着一堆人,打发了两个大宫女,独剩下她自个儿。便两手将点心端起来,仔细检查了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