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多次, 再回到家乡奉新,已是两鬓霜白。
大明亡了,姜烟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悲愤难过的宋应星, 可事实上, 他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宋应星蹲在田边,在他身后站着唉声叹气的宋应升。
“李自成那等逆贼,若不是清军趁火打劫,我大明如何会亡?”宋应升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捶着胸口痛苦不已。
只宋应星继续蹲在那里观察刚插秧的秧苗, 大水牛已经换了一头。
他少时经常趴着的那头大水牛已经老死了, 如今趴在田边树下的是另外一头大水牛。
可宋应星怎么瞧,都觉得这头牛不如他小时候那头温顺有力,也不如那头牛勤快。
他甚至觉得这头牛的牛角长得不好,怎么都能挑出错来。
“老三, 你整日看着这些秧苗又能看出什么来?你……你就不想想……”
“想什么?”宋应星抬头看向大哥, 悲哀的问:“复国吗?南明朝廷,你我也曾寄予厚望。可结果是什么?”
南明不是没有找过宋氏兄弟。
甚至以知府之职相邀, 只是宋应星真的不想当官了。
当官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用,帮不了一个人。
倒不如在田间跟着村里人说说如何才能将秧苗养好,如何让稻花更香, 如何粮食满仓。
宋应升说不出话来。
沉默着站在一旁, 双肩一垮。
他们不是没有挣扎过。
宋应升将所有家产, 甚至妻子的嫁妆都捐给了明军,可到头来南明一事无成。
他们也曾跟着相携之人想要跳崖殉国,又遇到大雪封路,终究不能行。
眼看山河破碎, 国不复焉,他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如今却只能窝囊的留在家中无可奈何。
“罢了。”宋应升好似是想开了,脚步踉跄的离开,口中只喃喃:“日月不在,大明不在。我乃亡国之人,明之遗民!明,之遗民……”
“大哥!”宋应星猛地起身,试图上前拉住宋应升。
可一伸手,却只能抓住一团虚影。
再回头,看见幻境里的自己依然蹲在田边查看秧苗,眼中带着小小的希望微光。
也不知是期盼着秧苗长大,还是期盼着南明可以复国。
“我说了,这里是你真实人生的幻境,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姜烟知道宋应星想做什么。
宋应升这一转身,便是生死相隔。
“我知道。”宋应星站在原地,痴痴的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我就是想试试。”
姜烟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有些控制不住。
在经历崇祯帝景山殉国,清军南下,扬州十日。到南京失守,嘉定三屠。江阴城百姓自发抵抗,死战八十一日,无一人投降。最终,弘光帝被俘。
前些日子,清军攻入南昌。那位在崇祯十年帮助宋应星出版《天工开物》的挚友涂绍煃携家人乘船出逃避难时于君山湖遇难,全家无人生还。
宋应星还未从友人离世的阴影走出,又与大哥宋应升得到了隆武帝北伐失败,被乱箭射杀的消息……
公元1646年,宋应升服毒殉国。
姜烟眼眶湿润,看着眼前逐渐佝偻下去的背影,一时间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应星的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有多快活,那他的晚年在亡国的阴影笼罩下,就有多凄楚。
为了不让自己沉湎在悲伤中,宋应星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书中,放在生活里。
他不想做大清的官,也不想做大清的人。
做个大明遗民,去田间,去山里。
看看春光,看小蜜蜂是如何采蜜。
试试将白色雄蛾与黄色雌蛾□□,看看能结出什么样的茧。
将书上写过的那些,自己再试一遍。
晚年的宋应星不太爱说话,只每日看书、种地。
看着两个儿子扛着锄头的时候,内心也痛苦挣扎过。
只是每每想到大哥的死,想到友人的沉船。
他又抓着两个儿子的手,痴痴的说:“不考大清的科举,不做大清的官!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不做官,做农民吗?”姜烟不是很能理解。
宋应星一直都有教孩子念书。
宋家在他这一代,依然保持着科举的想法。
可如今,强硬的不允许两个儿子科考,那今后很有可能就导致他的后人不会再读书。
“做农民有什么不好?”宋应星坐在树下,手里编织着箩筐。
如今已过古稀之年的他动作迟缓了许多,头发花白,额角还有老年斑。
手背上的皮肤皱皱巴巴。
这模样,谁能想到他曾经是被引以为傲的奉新二宋之一呢?
“能吃饱,能安稳的活着。挺好的。”宋应星淡淡道。
只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仔细看着手里的箩筐,将竹条上的毛刺一点一点打磨掉。
他做官的时候也没什么用。
官场复杂,不如做个纯粹的农民。
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一家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