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
她问他,在邪祟尽除之后,在那长鞭再也无法落下之时。
他是她徒弟,他是她从生死边缘拉回人间的……怪物。
辛离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附骨之疽,寸寸填进脑海,他不敢看凉婉。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云梦城危机可解,只是求你……别恨我,师尊……”
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地很轻,但凉婉听见了。
那是他头一次这么称呼她,无数封向她寄出的信件里,他都称她女君,这是第一次以徒弟的身份喊她,也是最后一次了。
凉婉清绝的面容愈发难看,柳眉紧蹙,头一次感受到不知所措是什么滋味。
她对人间悲悯,对生死轮回漠然,从来没有什么能撩动她心弦。
她救他是一时兴起,收他为徒是为因缘际会,赶回来救徒弟是因果种下的本能。
她不在意任何人,也不在意辛离厄。
是魔,她会诛,是人,她会救。
但并无执念,也非为什么正义。
但她头一次遇到但求一死,愿死在她手中的人,这人是她此行要救的人,是她十年前收下的徒弟,遇上的因果。
凉婉冷着脸收起长鞭,指尖绽出一道光晕,倏然飞向少年眉间。
周围冷光骤盛,视线被一片白茫淹没。
秋茗只觉得世界在扭曲,眼前眩晕,有些站不稳,一只薄而修长的手握住他胳膊,在他耳边说:“凉婉在探他记忆,我们被拉进回忆卷轴了,别怕。”
别怕……
秋茗愣了一瞬,脸唰地拉下来。
想反驳:我怕个屁!这里又没有人,我怕个鬼呀!
“嘘……”慵倦的嗓音紧贴他耳边,撩动发丝,气流卷进耳蜗。
有点……痒。
秋茗别扭地搓了搓耳朵,搓地薄透的耳尖泛出一抹嫣红。
沈霁垂睫,没说话。
扭曲的画面终于归为平静,他们降落在一处小山村,炊烟袅袅,横竖十几家土墙黛瓦依山旁水,这里是辛离厄记忆伊始,但奇怪的是漫山遍野的草木褪色,荒芜成黑白。
谁的记忆会没有颜色呢?
难道辛离厄天生就看不到色彩?
但下一瞬,他便知自己想错了。
什么都没颜色,唯独鲜血,红地灿烈,红地刺目,猩红的血水从窄道石阶蜿蜒淌下,将湍急的河流染成半透的水红。
不是辛离厄看不见颜色,是秋茗在这个地方只看得见红色。
“你看见了吗?”他下意识轻声问。
“什么?”
秋茗抿了抿唇:“……没什么。”
血……
好红。
只有他的视界是这样。
秋茗咬紧下唇,血液躁动,心脏里的灵核也激动地跳了一下。
他瞥开眼,将渴望压制。
溯源瞧去,村落中央的高台上,一个年幼的孩子浑身染血,他双眼睁着,布满红丝,看什么都蒙了一片红雾。他被捆绑在木柱上,周围是柴垛,台下围绕着几十个村民。
他们或仇视,或痛恨,或麻木,从耄耋老者到垂髫小儿,一双双眼睛盯着台上小孩,他鲜血都快流干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
这些人嘴里说着:
“他害死了自己爹娘。”
“早就有大师算过了,他就是天生魔种,招惹妖邪,他会害死所有人。”
“开始是他爹娘,现在是邻居,以后说不定还会害死全村人,不是你就是我,这样的人不能留。”
……
诸如此类的话纷纷迭出。
秋茗听懂了,辛离厄天生带着厄运体质,哪怕他从未伤人,可他会招来邪祟。
他出生的那一日,就有九荒楚家的玄师途经此地,为他卜算过——此子天生阴邪,为厄运体质,若是活着终将害人害己。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你说他是天生的恶人,谁信呢?他父母就不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
那时,凡间有个说法,一个人的名字多少会影响这个人的命运走势。
因而,父母为他取名——辛离厄。
希望这个名字能让他远离厄运。
万万没想到,他的厄运根本不是这个名字能镇住的,他没有动手杀过一个人,没害过一个人,却在八岁的那一年,惹来邪祟,害死自己父母,然后是见他可怜,孤苦无依,将他接到家照顾的邻居,亦死于非命……
这些村民想永绝后患,杀了他,放干他的血。
他们似乎也没错,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
其实也有人不忍心。
人心向来复杂,善恶无法简单定义,要不然也不会睁一眼闭一眼容他长大,实在是诅咒落在人身上,他们都瞧见,躲不开了。
也有为他求情,说赶他走,让他离开村子就好,但又有人说了。
“他去哪儿不害人?我们明知一切,却让他去别的村镇,害死了人算谁的罪过?”
“就是就是,我可不想死后摊上这么一桩罪孽,间接害人也是害人,百年后行轮回路时被算罪,剥皮拔舌,刀山火海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