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元年,十月初二,葵亥月,壬午日。
梁元敬拒绝作画的消息流传出去,阿宝便迅速沦为了阖宫的笑柄,她气疯了,感觉无论走到哪一处,都有人在背后议论和笑话她。
赵從要为她另外挑选一名翰林画学正来为她画像,阿宝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干,她偏要这个梁元敬。
那时她刚被册立为后不久,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有谏官们的眼睛盯着,赵從劝她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阿宝就是不答应,她忍不下这口气。
赵從被她闹得没办法,只得第二次宣梁元敬入宫。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阿宝尚且记得,那是个天气很好的秋日,万里无云,后苑的丹桂和菊花都开了,花团锦簇,热闹得很。
她让内侍们将梁元敬领进后苑,自己却在坤宁殿里头坐着,那时在她跟前服侍的是银屏,负责替她跑腿打探消息。
梁元敬被领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后,银屏便让他开始作画,限时三炷香,画的题目是皇后赏秋图。
出这个题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难倒梁元敬,因为他没有见过皇后,自然也就无从画起了。
阿宝很好奇他听到这个题目的反应,便问银屏。
银屏说:“娘娘,他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
阿宝不高兴道:“难道他没问皇后娘娘在哪儿?”
“问了,”银屏答道,“妾也按娘娘教的说了,指着花丛说,‘娘娘就在此处,难道大人没看见么’,‘大人是生来便患有眼疾,还是目中没有娘娘’?”
“他怎么说?”阿宝急忙追问。
“梁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了画笔。”
阿宝又问:“画的什么?”
“这……”银屏面露难色,实话实说道,“娘娘,妾还没来得及看。”
阿宝挥袖打发她下去:“再探,再报!”
银屏一溜烟地小跑去了,阿宝剥着金橘,一边看着小丫头们挤在角门处兴奋地评点着什么,一个个脸红得就像熟透的李子。
她们在看什么?
未必是在看那梁元敬?他有什么好看的?
阿宝抓心挠肝地好奇,却又想摆个皇后架子,装模作样地坐了半天后,终是熬不过自己好动的天性,将手中金橘扔了,加入小丫头们的偷窥队伍。
“看什么呢?”
“梁大人生的真好看,比上回传胪大典官家钦点的那位探花郎还清俊呢。”
一个颊边生有梨涡的小丫头答道,回头见问话的人是阿宝,登时吓得白了脸:“娘……娘娘,奴……奴婢是说……”
阿宝摆了摆手,没有怪罪她,目光只朝外看去,想看看那个比探花郎还英俊的梁大人到底长什么样。
苑里秋意正浓。
重重山石掩映之间,她只看见一道穿着官服的清瘦背影。
太祖、太宗两朝,翰林图画局的官员地位并不高,一个翰林待诏,品秩相当于九品的散官,每月的俸直大致在十千左右,春秋赐绢五匹,冬季加棉二十两。上朝排列班次时,也都位列在书艺局之后,只比琴棋玉百工的待遇好一些。
到赵從即位后,因他未登基前便是个风月闲散王爷,惯好书画等风雅之事,画院的地位便一下被拔高,位列翰林四局之首,不仅薪俸有所上涨,还允许画院官员赐绯紫,佩鱼袋。
梁元敬那日穿着绯红圆领官袍,腰佩银鱼袋,头戴直角硬幞头,束革带,着乌皮靴,颈间一截白色中衣领,洗得极为干净。
他体格清瘦挺拔,但因为桌案太矮,阿宝又故意没给他提供椅子,便不得不俯下身去作画,他一面牵着衣袖,一面用笔去沾砚台里的墨,虽躬身伏背,却无端有种说不出的风雅。
阿宝收回目光,故作鄙夷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背影而已,连正脸都没看到,你们就知道比探花郎还好看了?”
小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没人反驳皇后娘娘的话。
三炷香时辰已过,银屏捧着墨迹未干的画回来了。
阿宝大致扫了一眼,便让人收了画,面带微笑道:“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梁元敬。”
她领着一众春心萌动的小丫头们浩浩荡荡走入御花苑,梁元敬恰好等在一株丹桂树下,仰头观察树上的一只飞鸟,听到脚步声,他施施然转身。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见到他正脸的第一眼,阿宝清晰地听见了身后小丫头们发出的惊呼声,不错,梁元敬确实生的清俊非凡,比那探花郎有过之无不及。
不过,她可不是为看他脸来的。
甫一见面,阿宝便先声夺人,问他可知罪。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这句台词本是阿宝翻遍话本、自己设想了千万次才想出来的,就连那“本宫”的自称也带了点戏台上的味道,果然一说出来便有掷地金声的效果,她十分满意,耐心等着梁元敬狡辩几句,自己便大喝一声,左右上前,将他打入天牢,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