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寺少卿之子沈千章,身为东宫侍读,平日侍奉甚是循规蹈矩,只是毕竟十几岁少年,一下江南身心放松,话也渐渐多了。
他身侧的男子置若罔闻,旁人皆跪坐垫上,偏他随意侧坐,只他比旁人挺拔,反而添了几分飒爽优雅,他五官生得极好,本是清贵的皮相,只眸光如寒潭般清冷,让人想起刀刃上的冷雨。
被他眼神扫过的丹桂芙蓉,便如结了冰霜一般:“曹荣确是来此地?”
沈千章恭声道:“消息确切,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还未现身。”
男子支起下巴,语气沉沉:“难道是谁走露了风声?”
沈千章也敛了神色,他身为侍读服侍太子多年,这次来江南办差,又到了这秦楼楚馆,想着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饮酒拥美,岂不是君臣相得,但看李御没有半点旖旎,也熄了这心思。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他们要等的人却未曾现身在诗会之上。
李御侧过身,漫不经心的四下打量着,眸光倏然顿了顿。
屋檐下头站着个穿碧裙戴帷帽的女子,湖畔烟气渺渺,清浅缥缈的笼在她周遭,如同绰约仙子一般。
只是此地却不是什么仙境,李御如玉的指节轻扣杯壁:“此处既是风月之地,为何还有人以纱覆面?”
沈千章微哂,李御虽贵为太子,但久居北地,又驻守在军中几年,对这等风月之事便甚是生疏,他笑着解释道:“盈园水雾弥漫,却愈发引人一探究竟,这小女子轻纱覆面,自然是同理。若引得同心人,自然身价倍增。”
原来是装出清高出尘的模样待价而沽。
李御眼尾微扬,讥笑:“沽名钓誉之人,倒不止出现在朝堂之上。”
沈千章一顿,耳语道:“殿下,姓曹的始终未曾现身,怕是事情有变,不若我们找几个歌女斡旋打探一番。”
“斡旋打探?”李御唇角起了一丝笑:“你也知陆郁为人,我可不敢顶着陆公子的名头在此风流。”
李御这次奉旨查案,一路诸多不便,恰好东宫少詹事陆郁是姑苏人,家中又是做丝绸生意的,和他们微服之人身份相当,李御便索性借来心腹之名一用。
只是陆郁性子清冷端方,若留恋风月的名声传出去,只怕再也无颜回乡。
绫枝在檐下等了许久,苏朝朝才姗姗来迟。
她生得雪肤花貌,额心的薄红宝石花钿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极尽奢靡昳丽,她看了檐下的绫枝一眼:“绣好了?”
绫枝上前,将那几件小衣递给侍女:“不知姑娘是否能能瞧得上这花样。”
苏朝朝一看那灼灼海棠便笑了:“甚好,我还怕你给我绣什么石榴花开,玉堂富贵呢,我独独喜欢这夜合海棠,你是明白我的。”
绫枝只是谦谦的:“夜合海棠明丽,和姑娘相宜。”
她声音温婉,多的话一句不说,处处透着低调。
衣衫虽寒素,却衬得纤薄双肩清冷出尘。
苏朝朝给侍女使了眼色,立刻便有人将银子呈上:“江姑娘,我是真心中意你的绣,也喜欢你的为人,否则也不会从挂屏到衣衫,皆用你一人的,我有个姐妹,想绣个平安符,用花敷彩纱绣蝶恋花的便好……
“你这几日若得闲,怕还要劳烦。”苏朝朝笑道:“我这姐妹出手阔绰,定不会薄待你的。”
绫枝眸光在那银子上顿了顿。
蝶花一类的平安符……想来是送去男子定情的。
绫枝指尖握了握,没有接那银子,轻声说:“多谢姑娘们看重我,只是平安符绣面过小,不若换成香囊,能绣的花样还多些。”
苏朝朝吃吃笑着:“可她只要平安符。”
绫枝默了默,温声道:“旁的物事皆可,只是这平安符我却绣不来,只得愧对姑娘厚爱了。”
“绣不来?”苏朝朝扬眉:“你连扇面屏风都绣了不少,一个小小平安符又有何难?”
绫枝默然立在檐下,五官笼在纱幕中,看不出神情。
她曾经答应过一人,要给他绣平安符的。。
那时她才八岁,失足落了水,郁哥哥为了救她,手却受了伤,在虎口处留下浅浅一道疤。
那时她恰好听到绣平安符保平安一事,吵着嚷着要给他绣。
如今十年已过,他远去京城求学再无消息,她家道中落寄居人下,在梦里萦绕的名字,只得藏在心底。
唯一的执念,是不愿将许给他的平安符,先一步给与他人。
绫枝正转着念头,忽听一道男声急急响起:“陆公子……陆郁公子留步……”
在喧嚣的盈园中,这声音并不大,却倏然砸进绫枝耳中,颤抖着落入心底。
陆公子……陆郁公子……
她的近邻竹马,她的未婚夫。
十年未见的故人。
绫枝未曾想过,她在唇间心头辗转无数次的名字,竟真切的响彻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