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骥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母妃欣慰之处。
当初从宫里出来那一刻起,他就给自己想了无数条辱没祖先的罪状——这个祖先不是指九天上的神龙,而是深埋地下,数都数不清的容家枯骨,是他在宫里受苦受难,又始终无法解脱的生母。
他从没把自己当成过富贵加身的龙子皇孙,唯有“容”这个姓给了他立足人间的一席之地。
然而他非但没有给母家争气,还连累容妃以后再无宁日。想来世间孝道,以他所走之路最为坎坷。
容骥垂眼盯着桌上那篇誊了一半的文章,“辞北堂书”1四个字像一枚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想张嘴咆哮,怒斥世间不公。
可世间不公之事良多,若上天真能听见,怎会任他今时今日仍然流落在外?
“您又在取笑我了。”
容骥垂下手腕,积攒的墨汁落在纸页上,汇成了一滩化不开的墨渍。
秦望川瞥了眼纸面上逐渐凌乱的字迹,轻笑道:“老朽说的自然是真话,你若跟着我好好学,日后我就将其中的道理告诉你。”
“您授我以诗书,又教我以权谋,难道我真能白吃您这碗饭?”
容骥总算落定最后一笔,看着手下乱七八糟的大作,胡乱一卷,揉成团,扔到一边去了。
秦府总共三个下人,一个厨子,现在全被秦先生支到了前院,后院空空荡荡,茶凉了都没人添壶热的。
秦望川扭头望向河塘,一只红色的锦鲤忽然从满塘嫩荷中一跃而上,溅出圆滚滚的水珠,饱含光辉地垂落在幼圆的荷叶上。
“噗通”一声,锦鲤入水,秦望川回过神,缓缓开了尊口:“谁知道呢,人间盛世,帝王轮回,与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只求一线生机罢了。”
容骥好半晌没有应声,这一线生机在哪儿,他自己都还没搞明白。
秦望川就这么与一个年纪能当他孙子的人静默无言地坐在那儿。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下人穿过回廊来喊老爷子吃饭,秦望川长吁短叹了几声,把脸上的无奈一抹,笑着说:
“殿下,您那位夫君恐怕没时间给你送饭,要不您就在老夫府上用吧。”
容骥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惊诧道:“您认识他!”
“少年英才,天下谁人不识?可惜啊,我想收他当学生,人家未必能答应。”
这话又是怎么说?
容骥听这老头忽悠了一早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自己眼前聚着一团雾,其他人都是清明的,谁都能算到对方头上,只有他不行。
为什么他不行?
容骥心里忽然冒起一簇不明就里的火,将他的理智烤成了焦炭。
他心想,你们就互相算吧,迟早被算盘砸坑里!
然而秦望川千算万算,没算到容骥对池亭雨的心思这么真,还兀自在那儿喋喋不休:“要是早几年,也不是不行……他如今有自己的前程,哪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管得着的。”
容骥默默凝视着站在亭外一声不吭的家仆,提醒道:“您今天这顿饭还吃吗,不吃提早说一声,别耽误人家收拾盘子。”
“哦,吃,吃,你看看这,肚子都饿了。”
秦望川乐呵呵地挪动了尊臀,容骥将笔往桌上一撂,跟在秦望川身后慢吞吞地走进屋里。
秦家为了贴合老头子的口味,全家上下都吃得没有油水,整个桌上除了各式各样的绿叶菜,就只有一盆搀着糯米的竹筒饭,看着能淡出鸟来。
容骥还没有到吃斋念佛的程度,硬着头皮夹了一次,发现品不出咸淡味,又慢慢放下筷子,轻声道:“您说我夫君不会来,莫非您知道他去哪儿了?”
“方才你陆师兄传信,说你夫君已经答应在他的学堂里当先生了。”
老爷子饭量不小,一个人能吃一大碗,倒是苦了跟他们同桌而食的下人们,每天吃这么清淡,要换作小皇子,恐怕早就离家出走了。
“原来陆师兄开了一间学堂……”
容骥又想起那位临了出门游历的冯先生,若非责任使然,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心思才选择教书育人的道路呢?
“虽然你陆师兄勤奋有余,但到底没当过官,出世之人不懂世间凡俗,有池大人在身边提点,倒也不是坏事。”
容骥捧起碗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接话道:“不懂凡俗不应该是件好事?读书人若都讲求功名利禄,岂不违背了书中本意。”
秦望川被小皇子这番话逗笑了,将筷子放在一边,正视着这位在丰满羽翼下长大的孩子,缓声道:“若人人都是你这般心思,凡间的确能享太平盛世。只可惜,大部分从一开始就违背本心,所以才容不下你夫君那样的人。”
话题绕来绕去总能回到池亭雨身上,容骥也不知道这一个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对那位这么感兴趣。
终于熬到了下午,池亭雨来接小皇子回家。小皇子刚出门,就见他目光沉重地站在马车边,点水的双眸淬了冰似的,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池亭雨看了眼周围好奇的人群,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有件事比较重要,回家再告诉你。”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