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段时间,池亭雨过了好一阵儿学堂田地两头跑的生活,好不容易回家了,还得坐下来教导小皇子念书,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自打那天暴雨之后,容骥就再也没对池亭雨表露过亲近之意,两人心里各自藏着一道看不见的藩篱,将君与臣,上与下,分割得清清楚楚,只有在外人面前,才将那道藩篱暂时拆除,伪装出夫夫之间的其乐融融。
容骥至今也不明白池亭雨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态度,他依然每天做着自己应做之事,只是但凡看到后院里那座倒塌的杂物房,都会不由自主想起暴雨中那次奇妙的拥抱。
还有三天就是小皇子的生辰了,正逢这当口,池亭雨收到一条来自朝廷的密信。
这天,池亭雨给一帮熊孩子们上完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扭头,看见旁边院墙上卧着一只眼熟的鸽子。
池亭雨:“……”
几日不见,鸽子的身躯长得愈发圆润,两只雪白的翅膀往旁边一收,看上去就像一滩挂在墙头的荷叶饼。
池亭雨心虚地朝两边看了一眼,见附近没人,便走到那鸽子身边,神经兮兮地嘀咕道:
“这么长时间还没被人打下来吃了,你可真是命大。”
鸽子听完池亭雨的话,愤怒的尖嘴朝前一伸,眼看就要啄到那嘴欠之人手上。
池亭雨灵巧地避开鸽子的袭击,两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那对儿白生生的翅膀,一把将它举到了面前。
鸽子袭击不成,眼下失去了机会,只能任凭此人在它的爪子上摆弄,卸下了一只细长的竹筒。
池亭雨将鸽子放回墙头,撸了把圆滚滚的身体,继而打开竹筒,抽出了里面的字条。
眨眼间的功夫,池亭雨扬起来的笑立即垮了下去,他仔细把纸条上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神思凝重地抬起头,望向那片伫立在南溪县北边的遥远的山脉。
皇朝要变天了。
他看了眼蜷缩在旁边的鸽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借着舔湿的笔头写了几句话,焦急地塞入竹筒,绑在原来那只粉嫩的鸽爪上。
“去吧,路上小心点,千万别耽误了!”
鸽子借着他胳膊的力扑簌簌飞上半空,没一会儿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树林中。
池亭雨在原地徘徊半晌,最终还是转了个方向,抬脚朝县衙走去。
容骥在家等了很长时间,眼看距离散学的点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池亭雨依然没有进家门。
他抱着书在椅子上踌躇片刻,直到夕阳即将落入山坳,屋内晦暗不堪,已然无法再睁着眼读书时,他才站起来,把书撂到柜子上,提着灯走出家门。
昏暗的天光犹如盖在马车上,密不透风的白麻,闷得人从里到外喘不上气。容骥行走在人影寥寥的巷道中,望着逐渐隐没于黑夜中的高山,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天幕将倾,四野无声,山高而顶天立地,却也将凡人压得恍若蝼蚁。
一种空前可怖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容骥,他手上的灯笼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然而过盛的明光注定会夺走人所有的注意力,远处的黑暗登时变得更加浓郁。
眼前这条路,他和池亭雨走过成百上千遍,但眼下却成了小皇子望而却步的鬼蜮。他垂下眼,犹豫再三,还是迈开步子,朝远处的学堂走去。
冯元江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这几年一直秉承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前阵子池亭雨的出现恰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让他心安理得地在家养老。
就在冯先生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起身,准备踱步回房间的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孩子的叫喊。
“先生,冯先生,您在家吗?”
冯元江本来就耳背,只能听见几个模模糊糊的声音若隐若现地在外面徘徊,他摇了摇头,疑心院子里的鸟吃撑了发/情,理都没理,径直朝里面走去。
容骥着急上火的次数不多,尤其当着外人的面,他都会有心收敛。但眼下形势不等人,他干脆直接推开院门,拎着灯笼大喇喇地闯了进去。
冯元江本来半条腿都跨进里屋了,突然被冲到面前的容骥吓了一跳,差点连人带拐一块儿磕地上。
容骥眼疾手快地捞住对方细瘦孱弱的身躯,将他慢慢搀到外面的椅子上,这才凳子一拉坐在对面,焦急地问道:
“先生,您知道池先生散学以后去哪儿了吗?”
冯元江凑上去仔细认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这张一个月没见的脸。
他像是一只经年没有打磨过的齿轮,缓慢地转动着脸上的部件,在小皇子急得要把人拎起来的目光中开口道:
“阿云啊,回家去啦,走啦。”
回家?
容骥快被这答案气得厥过去了,他耐着性子摆正心态,对冯元江一字一句地说:“先生,阿云不在家,他没回家。”
冯元江哪知道池亭雨路上经历过什么,他嘴里一直重复着“回家”两个字,把容骥最后一点耐心也磨干净了。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匆匆朝冯先生告过辞,拎着灯笼一溜儿小跑着出了院子。
不在学堂,没有回家,一共屁大点儿的县城,还能跑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