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县到了傍晚依旧烈日如故,赤金色的光芒洒在苍翠丰茂的山林间,微风一动,土地上碎光斑驳,晃在穿梭其中的人身上,宛如惊鸿照影,眨眼即逝。
池亭雨走得很慢,身后跟着体质尚虚的小皇子。二人迎着夕阳,越过半处山坳,拐到了南溪县另一侧。
“你看,就是这儿。”
容骥顺着池亭雨所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绯红与苍蓝色的墨块挨在一起,化不开,也捣不碎,最终挤压出秾丽的边缘,渗透在底下的河塘中。
“这是……”
小皇子自认把翰林院的书库快掏空了,也很难用言语形容这种景色——也许是他从小生长在深宫大院,未曾亲眼得见,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总而言之,那些针对池亭雨的不快,都在看到这片景色的瞬间,如烟云般消散殆尽了。
“南溪县之所以名为‘南溪’,就是因为这条河。”
池亭雨牵着容骥的手,带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
“相传几百年前,外界战火纷飞,一群躲避战乱的流民逃命至此,见此地群山抱水,灵气环绕,便决定长隐于此。”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然而到了今天,此地却因当年的利势,少有通商往来,县里的人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愿意进来,这地方千百年如一日,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自打容骥认识他那刻起,就从没听他讲过以前的事。无论是寒苦的出身,还是南溪县不为人知的闭塞,一切的一切都被这人平日里的言笑晏晏深埋于心,需得撬开一条裂缝,才能勉强从外界窥得一二。
此时此刻,容骥竟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池亭雨——虽然他偶尔调侃几次,嘴上管人叫声“夫君”,彼此却从未当真。
当他看见池亭雨一反常态,收敛随意的态度时,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难过,好像和他挨近了些许,又好像越走越远,被他一把抛在了身后。
“灵气,呵,到底是灵气,还是戾气。”
池亭雨望着眼下的青山绿水,语气分外的冰冷。他带着容骥走出树林,站在河与山交界的泥地上,轻声道:
“我并非刻意隐瞒过去,只是物是人非,很多东西再要追溯,已然失去了意义。也许你认为我和他们狼狈为奸,但没有你,我会继续在成平村待下去,待到老死在那儿,埋骨青山,然后到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也不经历这些破事儿。”
容骥站在他身边,闷热的暑气依然折磨着他的心肺,但更令他难过的,是池亭雨那一句句仿若诛心的话。
好像时至今日,他们所有命途的改变,都只是恰巧在那个地方遇见了彼此,然后各自走向失控,在繁华盛世中不断逃避“战乱”。
可是,可是……
同为天涯沦落人,他只需三两句话,就会在脑海中上演一场阴谋别出的大戏,开始怀疑这个朝夕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容骥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哑,他用手抵住嘴唇咳了几声,故作正经地说:“既然如此,你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会流落到那儿。”
残阳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最后一片余晖,将水与天照成了刺眼的明镜。
池亭雨蹲下身,手上捞起一把温暖的河水,看着它滑不溜秋地从指缝溜走,带着过往的记忆,飞速从人生中掠过。
“殿下,臣自金榜题名,到贬入尘泥,不过区区三年。三年里,新生的孩子尚未学会打酱油,老去的人却已经在朝廷中翻滚了一个轮回。”
“那时候,殿下还小,应该尚未启蒙,更不认识东宫的太傅吧?”
容骥听完他的话,悚然一惊,沉声道:“太傅?”
池亭雨总算舍得露出一点贫瘠的微笑,他看着容骥,仿佛捡起了旧时遗落的书稿,上面写满了那几年间荣耀而悲惨的过往。
“臣就像这个县里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十六岁中榜探花,之后一路青云直上,进了翰林院,在里面担任正六品侍讲。”
兴许是池亭雨这一天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他的嗓音略微有些喑哑,却依然在平铺直叙地往下讲:
“皇上念我与太子年纪相仿,特给我批了一门太傅的差事。但你也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对官场上那些龌龊事,能琢磨出几分来呢?”
“无数人认为当年的我风头无两,连我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到最后,忘了自己斤两的人,和那些参天大树比起来,不过脚下游虫,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碾死。”
池亭雨慢慢从河边站起来,手上沾着还没晾干的水珠,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拍到了小皇子头上:
“殿下,我和你一样,是被这个天下抛弃的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小皇子整齐的头发惨遭荼毒,他一把甩开池亭雨的手,愤怒地说:“说就说,不要动手动脚!”
池亭雨刚把自己一腔的愤懑发泄完,就立刻变得不着四六起来。
他又趁机狠狠揉了一把,笑着说:“怎么,媳妇儿一长大,就不让夫君碰了?”
且不说他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长大,就池亭雨这恶人先告状的臭毛病,他就想一榔头把人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