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城郊,连云后山。
大雪飘扬了三日,后山本就枯枝横斜极是冷僻,这三四更灰暗的天,便是有两人抬着一卷破席子大刺刺行走,也无人知晓。
“要我说,宫里头那枯井,丢进去就是了,还折腾这么老远扔到这连云山来。”小个子拎着尖细的嗓音,略带埋怨。
高个儿说话也有些喘息,却还是将那席子从小个子手中抽中,夹在腰间,闷声道:“陛下旨意说的是逐出宫去,这没将五公主处死,说不准还是留了些情分。万一哪日陛下想起来,这做事的不得有个说法。”
小个子扁扁嘴:“我倒不觉还有什么情意,五公主今年不过六岁,亲生的女儿,怎么也是宠爱多年,说舍就舍了。我琢磨着,陛下说不准原本就打算赐死五公主,只不想落个太过狠心的名声,这才婉转了些。若非如此,德妃娘娘怎敢私自命人又将五公主打了一顿?”
音至最后,小个子瞥一眼高个儿腰间的席子,声音蓦地低了些:“五公主……想是没气了。”
虽是陛下旨意,道五公主是克父克母的命格,命逐出宫去,贬为庶人。可这落难的凤凰,失了羽翼,正是连草鸡都不如。宫装被剥,发钗被夺,若非里头还余了两层单衣,只怕十个板子落下时,不止鲜血浸染,还要失了小女儿清白的名声。
如此这般,实在叫他这个阉人都生出些叹息。
高个儿粗长的手臂紧了紧,这冰天雪地的,却又觉不出这席子里是否还存着些温热。
只同样低声回应:“别琢磨这些,还是想想咱们回去能不能赶着早上放饭,错过了,就得饿上一晌。”
小个子果然不再说话,加快向前行去。
不多一会儿,两人挑了处尚算干净的地,将带了一路的破席子搁在地上,随即匆匆离去。
阴沉退去,天空泛白,直至日头当空叫地上积雪化了些许,楚惊春终于从许久的昏沉中缓缓睁开眼。四周灰暗,唯头顶仿佛有一束光明。
楚惊春竭力挣了挣,想起恍惚间做得那场将要死去的噩梦,似有醒转的迹象。
毕竟她是大楚最为荣耀的五公主,上头四个兄长,夭折了一个,另有三个都不如她受陛下宠爱。尤其,自她以后,尚未有皇子公主降世。
她是唯一的,最小的公主。
可当楚惊春撑着全身力气从黑暗里挣开,伸手触到便是冰凉彻骨的雪。
雪这玩意儿她玩闹时掬过那么一捧,不觉如何。如今整个人跌在里面,才知冷意浸入骨髓是什么滋味,亦才知晓,梦境里大抵不会有这样清晰的感觉。
再往前,楚惊春抓住一个条状的物什,天色实在太好,便是阳光折下些阴影,也叫她一眼看清那是一根骨头。目光放远,是成片望不到尽头的骷髅。
她身在何处?阎罗殿吗?
不,鬼域当没有太阳高悬。
楚惊春指尖蓦地一颤,惧意瞬间侵袭了她,也要她愈发清醒。
都是真的。
陛下旨意是真,生命垂危也是真。甚至母妃……
“咱家不妨与淑妃娘娘说的透彻些,这克父克母的名头已是在保全您,您当明白陛下苦心才是。”
“……怎会?我儿纵是聪颖,也不过一个女子,如何就能颠覆朝纲,不会的,求公公叫本宫……”
“淑妃娘娘!您是聪明人,当知如何取舍。”
如何取舍?
大抵是人之将死,些许回忆在眼前尤为清晰。楚惊春记得那位徐公公阴冷的笑意,也记得母妃撒开她的手时,眼底下意识的惶然。甚至她被宫人拖行离去,母妃追上来时,那样迟疑。
原来都是真的,她叫父皇母妃舍弃。论及源头,不过是司天监夜观星象一句断言。一句断言,就轻易舍了她的性命。六年宠爱,仿佛都是虚妄。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太阳,雪花再度洒下。
楚惊春一点点缩回手,眼皮也渐渐坠下来。小小的年纪哭过许多回,这时将要死去眼眶却是干涩的厉害。心底空茫,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难以理解。
当落雪终于覆盖她大半手背,稚嫩柔软的面颊贴着雪花下的污泥。楚惊春渐渐意识混沌,最后一个念头不及生出恨意。
只迷蒙着想:他们也是为自己。
……
十年后。
暮冬时节,京城的寒意尤甚,落雪没完,恍如那江南一般又湿又冷。可迈入春和楼的大门,照旧如温暖的春日一般。
这春和楼乃是整个楚京最为繁盛的酒楼,佳肴美酒,尽是上乘。更何况,这楼里还居着各色各样的淸倌儿与红倌儿。
这日雪势又急,云娘懒洋洋倚在暖阁的长榻,手执一柄雕绣牡丹团扇,慢悠悠摇着。眼见小厮带进来的女子,身形不由端正了两分。
来人一身青灰布衣,素发不着钗簪,打眼一瞧尽是粗陋。然细瞧之下,女子鼻尖较寻常女子略是挺翘,粉唇偏薄亦是冷清的长相。可她眼尾微微上扬,无知无觉,便是艳色。
这般冷艳的面貌,搁在这楼里,可是稀罕。
云娘唇边立时噙了笑:“姑娘可知这是何处?”
楚惊春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息包裹,且那卧在榻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