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兰生随着征并州的部队回到洛阳这日, 已是五月中旬。 洛阳的天街笔直而宽广,平整的青石被阳光照得滚烫,自脚下一往无前地延伸开去。严兰生目光所及, 寺刹佛院的高塔, 纵横交错的街衢,皆有一种迥于江南水乡的古朴雄浑。 他眼望这座都城,轻道:“帝京翼翼,四方之极。这便是洛阳啊。” 进城后得知洛阳世家已服膺新君, 严兰生的眸光不由大炯。 待他仔细探听前因后果,笑着低语:“温水煮青蛙,一桃杀三士, 兵不血刃,了不得。” “你神神叨叨什么呢?” 谢榆这个武将没有那么多感触,命令副将领军去就近的城防营整顿待命,只留下几名近卫, 便要进宫向大将军述职。 严兰生好风度地抖开竹扇, 这该算是不吵不相识的两人如今多了并肩作战的袍泽之谊,他知道姓谢的就是这个脾气, 不以为忤, 与他一道进宫。 一人换乘马匹,过璇玑玉衡, 经御道凤阙, 来至宫门前。 禁军统领宋锏亲自迎出来,他见谢东德得胜归来, 自是喜悦,道过苦辛,道: “大将军一早去洛河训练水师了, 不过女君在宫中,向她禀事是一样的。” 严兰生含笑揖手,风姿卓绝,“那便有劳宋统领领路了。” “严先生客气。”都是在青州打过照面的老相识,宋锏对女君身边的这位毓秀人物记忆犹新。 他比手向宫门内延请,忍不住玩笑一句,“沈郎君如今被任命为从事中郎,那位傅郎君,除散骑员外常侍郎,严先生晚了一步哟——不过,有取下并州的实打实军功,严先生后来居上也未可知。” 严兰生才入城,对这些人事擢升还真不知情。 不过他知道大司马和女君尚未自立封号,还是一个挂着南廷的官职,一个称为女君,王非王,侯非侯,却稳踞北方共主地位。 他的主上尚不急躁,他作为臣僚,又怎会急于那一官半职。 严兰生随口笑道:“统领过奖了,功劳是谢将军与将士们的,我就负责动动嘴皮子罢了。” 几人且说且行,忽闻背后御道上传来马蹄声声。严兰生不回头不打紧,这转头一看,险些唬掉手里的折扇。 来者正是尹家堡尹真,只见他一身青黑衣袍,腰佩雁翎秋水刀,在马鞍上显得身量修长,坐骑后追随着几位同样不苟言笑的扈从。 尹真阙前下马,径向宫门走来。 严兰生的目光被太阳刺得有些定不住焦,不由自主先往尹真胸前游弋一眼,目光往上,不期对上尹真冷峻的视线。 严兰生心肝一颤,一身风度霎那尽丧,下意识往谢榆身旁躲藏。 退到一半,他又觉自己堂堂严半仙太过没出息了,便硬着头皮,走过去讪笑着打招呼: “尹堡主,别,别来无恙,堡主何以至此?” 尹真看他一眼,语气平常:“大司马召我来京为子婴庆祝生辰,我便来了。” 他说着,又上下打量此子几眼,“倒是严先生在堡中休养没几日,便趁夜留书溜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尹家堡照顾不周。” 这个溜字用很极妙,严兰生不敢反驳,干干笑了两声。 宋统领适时上前,他先已收到大将军的嘱咐,与女君的这位义兄见了礼,即接引尹真入宫。 如此一来,便是三者同行。谢榆是个没有弯弯肠子的人,感受不到严兰生与尹真之间的暗流涌动,严兰生被夹在正中,同手同脚地向前,直眼盯着地上的影子,半晌憋出一句,“尹家老爷身体还好?” 尹真开始不语,严兰生以为他不愿搭理自己。行过太极殿外的石拱桥,方听尹真低声道:“舅父上月已过身了。” 严兰生闻言,脚步猛地一滞。 他随军去并州近两个月,未听闻此事,忙凝望尹真神色,正色道:“兰生不知此事,请堡主恕罪。堡主……节哀。” 尹真垂下眼皮。 舅父的身子一直不好,他早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反而是子婴托付唐氏商铺寻来有价无市的珍贵补品,硬是将油尽灯枯的舅父又多留了两个月。 舅舅此生最大的心愿——想亲眼看他穿一回喜服,也已达成,他老人家是含笑九泉的。 临终之时,他还念叨着子婴的好处,叮咛他断不可忘恩背义。 纵使舅父不说,尹真也分得清人心好歹,这辈子子婴但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绝无一话。 接下来的一段路,严兰生终于消停了。难为他巧舌如簧,也有这呐呐失语的时候。 宋统领带领几人来到东宫,一禀才知,簪缨正在西阁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