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的隐忧, 正是这些日子沈阶重点与她条陈的利害。
首先便是南朝不会容许唐氏与军政沾边。
从前唐氏与朝廷相亲,朝廷自然拉拢着,但若朝廷认定她要带领唐氏与卫觎合谋, 有反叛之心,那么会不会拼着自损八百, 在挫伤江南经济的情况下,也要决心整治唐氏,断去兖州后路?
唐氏商行密布于江南各地,牵一发未必动全身,但砍一足定会伤元气。
其次,是檀家还在吴郡。
朝廷已经失了唐氏这个大钱囊, 自然不可能再松口三吴首富这块肥肉。
若之前簪缨与太子退婚时,檀棣忍着不暴露他与唐夫人交恶的伪装, 此时或可从容地与北边暗渡陈仓。
然而檀棣怜女心切,让世人都知道了三吴檀家与唐氏是一头的, 自然就成为朝廷牵制唐氏的一着手筋。
还有便是,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新太子李星烺文弱不好政事,要不了多久,宗室的权柄便会尽移世家手中。
到那时,皇帝对元后的那点歉疚、对她所剩无几的宽容, 以及卫伯公在朝中的斡旋, 也许通通都会失效。
南朝不止唐氏一家商行, 簪缨是如何利用其他二等士族打垮的樊氏, 忌惮卫觎的世家何尝不会使这一招?
不过是群起而攻之。
簪缨正视着严兰生, 他与沈蹈玉的想法如出一辙, 然而, 他们之间的区别也很明显。
阿玉内敛如深潭打磨出的圭石,不激不躁,严兰生却像一颗自主发光的东海明珠,眼神总是雪亮璀璨,不惮于展现他的好风姿,好口才,好见地。
她意识到,眼前这位隐于山野的郎君,是藏鞘的剑,心贯白日,正待人挥舞啊。
簪缨起身,揖首问策:“先生有何妙计教我?”
“不敢当。”严兰生望着这位很有风范的小妹妹,嘴角含笑,起身回礼。
“愚以为,唐氏若真下了决心与兖州同盟,当务之急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尽快将贸易交关的重心向北移。
“建康是南朝中心,那里的生意必然是唐氏经营多年,得利颇丰,却只得暂舍小利,不落痕迹地慢慢撤出,京中重要的掌事人、账簿、资产,都不好再留在那儿,免得朝廷哪一日清算唐氏,变成肘腋之患。
“再有便是三吴檀氏,娘子也要尽早与之通气,绸缪个自保之道方好。”
簪缨肃然点头。
断腕,她做得也熟,舍小存大没什么可惋惜的。
就是檀舅父那边,她得想个办法,断不能让他们陷入险境。
严兰生接着道:“其二便是豫州这里,娘子先前说通谢二,整肃州郡风气,举遗逸于林薮,黜奸佞于州国,说百姓之所患*,心地至公。推动乞活游军渗透豫州的坊间,更是娘子的一步好棋,却是谢二为快速平息蒙城之患,大大走错的一步棋。”
簪缨道:“这我知道。他一步让,就得步步让了。”
乞活军保民是真,但她会让他们牢牢地楔进当地,形成网纲之势,豫州但有异动,逃不过她的耳目。
严兰生点点头,又道:“不过这还不够。”
“先生明言。”
严兰生目生亮光,说出一句分量很重的话:“这便要看娘子舍不舍得了。”
卫觎那一瞬抬起深冷的眼褶。
簪缨略带不解地皱了下眉,便见严兰生挥手在舆图上凌空一画,“千金散去,渔天下之利。”
他掌下虚空所揽,正是紧密相连的兖、豫、青三州地盘。
他眉目清傲又含期翼,直视簪缨:“不妨,先取青州!”
簪缨瞳孔放大,严兰生的话竟是与义兄昨夜的话不谋而合。
只是龙莽说的是可取青州,这位年纪轻轻的傅二郎口气更大,说的是“先”取青州。
倘若说,昨晚簪缨听见龙莽的话,尚有几分以为义兄是醉了,没来得及往深处去想。
那么严兰生的这番慷慨之论,几乎已将那句呼之欲出的话,摆上了明面。
严兰生弯身在他旧书案的边角一掰,朽坏的木屑随之落下。
“既然这张旧案已经腐朽,娘子,卫大司马,您二人谁愿意为我换一张新案?”
簪缨心房微微战栗地转头,目光与卫觎对上。
这一眼让她想起了前世朱雀桥的那场大火。
上一世,这腐朽的江山负过她,负过他,更负过黎民万庶。
她重生后,带着先入为主的记忆,一直笃定最终推翻李氏的,一定是带领北府军加上流民军的统帅。今她已知,前世的新安王便是她的义兄,而龙莽与小舅舅对阵又是他的手下败将,则可知这世上的武将,无有能出小舅舅其右者。
是以,簪缨并非没有设想过,只要她用财力扶持卫觎,再努力帮他找到解药,那么这一世由小舅舅站上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高度,也非妄念。
那时她还未觉得,她站在卫觎的背后,有何不妥。
因为从第一眼起,她便痴于仰望他高大傲岸的身影。
是到了豫州后,簪缨亲眼见证了民生多艰,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有一种责任,既然软弱愚蠢的她都有幸得到第二次生命,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