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打量沧浪公子的时候,沧浪公子也在打量着李鱼。
两人目光相撞,沧浪公子轻摇折扇,目放神采,微笑道:“有香风盈袖,又非梅之暗香,原来是玉笛谷来了两位佳客。”
李鱼听这人隐以主人自居,心中越发不喜,勉强将烦杂思绪压下,低低喊了一声:“师父,我……”
哪知胡绛雪并无回应,连目光也未瞟向李鱼,反是对沧浪公子道:“沧浪公子识见高敏,此言则大有纰缪。佳客只有一位,另一位却是煞风景的混球。”
李鱼心中越发难受,既感愕然,又觉委屈,情不自禁道:“师父,我……”
他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忽又缩了回去。
胡绛雪依旧充耳不闻,身形翩跹,如春风般迎迓上官雁:“雁妹妹,你手上拿的可是梅花糕吗?”
上官雁亦是一头雾水,便牵了胡绛雪的手,笑道:“胡姐姐,你可不知道,为了这一盒梅花糕,我与李鱼险死还生。天可怜见,你们师徒终得重逢,我这个引荐人也自欢喜。”
“雁妹妹,待打发了这混球,你我再好好一叙。”胡绛雪不着痕迹脱出了手,身躯一转,到此时才正对着李鱼,冷冷道:“孽障,没瞧见止步亭吗?闲人止步,你这孽障也配踏入梅林?还不滚出谷去?”
久别重逢,四目相对。朝思暮想的胡绛雪,明明白白出现在李鱼面前。
胡绛雪体态未见消损,风姿未见消减,昔日与圣儒门主一战留下的伤势,经过这些日子,早已鸿飞杳杳,春梦无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李鱼气血翻腾,蓦然有一股放声大哭的冲动,更咽道:“师父,我……”
这一回,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仿佛已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不准叫我师父!”胡绛雪的语声不只是冰冷,更缠绕着煞气,如一柄断头刀在午时的霜寒生光:“叛出疏影阁,再无师门。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当着天下人大放厥词,竟可以若无其事,食言而肥,真不知你有何面目活在世间。滚!”
闲人止步,当时风尘仆仆,一番考问,陌路成为师徒。
闲人止步,如今衣冠楚楚,一番呵斥,师徒成为陌路。
然而,道路是自己选择,后果便要自己承担。
咎由自取,李鱼又能说什么呢?
李鱼内心已决定要滚,却又迈不出脚步,恋恋不舍,呆望着胡绛雪。
上官雁察觉气氛不对,忙为李鱼缓颊:“李鱼脱离疏影阁是迫不得已的。李鱼是不想连累胡姐姐,胡姐姐,我不信你不明白。”
“原来他便是李鱼,我所住的丙字客房便是他先前住过的。”沧浪公子亦为李鱼求情道:“仙子,无论李鱼有什么不是,你与他总归是师徒一场,不妨坐下细谈,许能解开误会。这般拒之门外,未免不近人情。”
胡绛雪冷冷道:“沧浪公子,此事非你所知,不可妄言。呵,他若是心里真有我这个师父,风波稍平,便当赶回疏影阁解释,他却跑到白鹭堡去。真心还是假意,他心里最是清楚。”
上官雁秀眉皱起,只觉眼前胡绛雪陌生至极,此时不及细思,只是劝解道:“胡姐姐,暂息雷霆之怒,李鱼此来便是负荆请罪,向胡姐姐……”
却听李鱼突兀喊道:“好,李鱼这就滚出玉笛谷!”
这一句话似乎蕴有泪水,晶莹如珠,竟将上官雁未说的话语尽数堵住了。
不待胡绛雪说话,李鱼倏然转身,大步穿过梅林,背影决然,却抛下多情一句:“梅花仙子,后会无期。保重!保重!”
上官雁忙将梅花糕放在石凳上,吐语歉然:“胡姐姐,今日我来得匆忙,去也匆忙。只此告辞,他日得闲,再与胡姐姐清谈。”
胡绛雪也不挽留,道:“雁妹妹,一言为定。”忽然提高了嗓门,隔着重重梅影,叱道:“孽障,既说后会无期,我倒有一句箴言相送。”
李鱼倏然止住了步伐,倏然转过了身躯,奈何泪眼朦胧,已看不穿梅影,望不见梅仙。
“西边跑去白鹭堡,东边跑去琼海城,南边跑去万剑谷,世事万端,何期有穷?亡羊补牢,其时已晚;随遇而安,南辕北辙。
本是趋静,何必慕动?既已感动,怎可居静?这般浑浑噩噩,终将一事无成,倒不如趁早寻个山洞,避世而居吧!”
一番话醍醐灌顶,令李鱼大受触动。
只可惜,恩情如海,终至绝漠。今日之后,再无瓜葛。
清风居远隔万里,那时李鱼以为与胡绛雪相见无期,不意一段情似断非断,竟在此日再见伊人。
此日近在咫尺,反似相隔万重蓬山,才发觉清风居似苦非苦,才明白痴狂惆怅,尚是梦寐慰藉也。
红豆抛残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
男儿豪气化作眼泪,滚滚而落,埋不了心头血。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男儿柔情划地东流,系不住许多愁,只成为“谨受教”三字,算是对师父的最后道别。
“谨受教。”
三字落入耳中,胡绛雪嘴边泛起奇异微笑,却挥了挥手,转而步入疏影阁中,懒顾花丛,意兴阑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