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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月上笼着暗沉的灰砂,星子明灭,人间光渺。
大街仍是白日的狼藉,却又有种别样的宁静。万家灯火俱灭,人们沉入了梦乡。有了白日的“天佑大梁”,在老百姓心里,北宁之危,仿佛已经解了。
一骑黑马孤零零走过街道,马背上坐着黑衣黑甲的骑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转过街角,前方不远处就是西城门。马蹄清脆,在安静的夜色里吸引了城门守军的注意。
耳闻目睹白日的神迹之后,这群营卫军也像被赐福一般,突然焕发出了异样活力。大半夜在城门站岗,比白天守城时还富有神采,不见半丝困倦。
“站住!什么人敢擅闯……总兵大人?”
兵丁喝止到一半,望见黑衣人抬起的脸,心中一惊,慌忙行礼。
却见火光摇曳中,那张面庞年轻而俊朗,不是连惊鸿又是哪个。
兵丁不敢阻挠,给他开了城门,低着头恭送,心里不免嘀咕。战局紧张,总兵为何在此时出城?难不成……他一咯噔,慌忙摇头,不会的,皇上白日里显现那等神迹,北宁得天护佑,定能大败敌军,傻子才在这时候投敌呢。
星夜之下,连惊鸿就这样出了城,对面是六万敌军,身后是一城百姓。
护城河里燃起雄光,兵丁正在连夜烧尸,既防瘟疫,也防敌军渡河。但不论如何,敌军以人填河的计策是成功的,倘若再来几次冲锋,便可以直接踩着尸山过河。
即使战争结束,重新挖掘河壕,里面的尸体也挖不干净,总有一些会化作白骨,永远埋在河床的淤泥里,见证城上来来去去的云、城下反反复复的厮杀。
过了河壕,便是满地尸碎。兵丁已经打扫完战场,收走了还能用的兵甲箭矢,只是来不及收殓敌方尸身。连惊鸿面不改色从中行过,他这一生所经所见的人间血腥,远比此处酷烈得多。
子夜时分,星光惨淡,遍地生凉,蜿蜒的荒道似乎没有尽头。马蹄由缓到急,由重到轻,他终于甩开马鞭,在荒道上疾驰起来。
烈烈罡风在耳边摧刮,沿着他伏下的腰线掠向身后。黑马四蹄雪白,竟是传说中的乌骓名驹,在夜色里破开劲风,如光流过。
“惊鸿,你是五大营良将,久经沙场,对行军打仗自有一番理解。你来说说,这兵卒身上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什么样的兵才是能打胜仗的兵?”
什么样的兵才是能打胜仗的兵?
连惊鸿犹记得,当陛下问出这句话,他不假思索就答了出来:“于兵卒,最重要的无外乎一个‘勇’字。”
“在战场上,兵卒必须勇往直前,一旦后退,军阵就会乱套,被敌方轻松杀穿。而且,凡是亲历过战场的人都知道,退缩只会死得更快,只有向前冲杀,才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说到最后,连惊鸿忍不住单膝跪地:“倘若士兵无勇,就会像今日的北宁城头一般,明明还有再战之力,却不攻而自溃。今日若非陛下力挽狂澜,北宁危矣!臣指挥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责什么,罚什么?你也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起来。”
皇帝从台阶上下来,越过他,走到明堂门口。连惊鸿转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屋外光明敞亮,屋里黯淡昏沉,凌青鹭站在两者交割的地方,身上却拢着比屋里还暗的影子。
“你继续说,于士兵是勇,于将领呢,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排兵布阵,还是奇谋百出?”
连惊鸿踌躇一番,答道:“臣私以为,沙场成败,不在苦战,在于用势。善长造势者,只需点到即止的搏斗,便可击溃敌军。”
“用势……何为势呢?”
“这……臣嘴笨,只是心里意会,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凌青鹭笑了笑:“兵法有云,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古人也有言,大势所趋,不可阻挡。势就像重物从高处落下、热水终会变凉、时间点滴流逝,是万事万物注定去往的方向。”
连惊鸿眼前一亮,“陛下圣明,臣听得这寥寥几言,竟豁然开朗了。”
“惊鸿,你道出了打仗的真谛啊。靠人力对敌,终究太过渺小,只有顺势而为,方能摧枯拉朽,百战百胜。”
凌青鹭稍稍偏过头,连惊鸿看清了他眼底一闪即逝的冷光。
“你觉得,魏将发的大势在哪,又该如何破之?”
如何破之?
六万大军……如何破之?
黑马前蹄高扬,一声长嘶,连惊鸿揪紧缰绳,如同揪紧了自己的一颗心。
城外荒山已然在望,半山腰上旗影连绵,那是敌军的驻地。
冬寒彻骨,可他浑身的鲜血,却因激动而沸腾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