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
血罗刹对她的报复, 她左臂伤口的魔气没有随着时间褪去,反而逐渐蔓延四肢百骸,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看,能看见苍白身体上密密遍布的魔纹, 她变得疲惫、嗜睡, 有时候修炼一晚上她早晨睁开眼, 视野都蒙着一层薄薄的血色。
她并不陌生, 她见过师尊最后的模样, 所以她很清楚, 她快不行了, 或者说, 至少她这具肉身快不行了。
阿朝跟长生珠说自己的打算, 长生珠当时勃然大怒,喷得她满脸唾沫星子, 最后转着圈骂骂咧咧很久, 才勉强同意她的决定。
“你就是作死,作死。”但即使如此, 长生珠还忍不住在骂:“你以为夺舍是件简单的事吗?那为什么人人快死了不去夺舍啊?!等你没了肉身, 你就只剩一颗元婴, 就只能留下一缕魂魄, 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叫你魂飞魄散!如果没有在你意志消散之前找到合适的肉身,你就彻底没了,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即使你运气好极了能及时找到新的肉身,那也是别人的躯体, 永远不会是你的!你又能活多久, 百八十年?十年八年?真要倒霉透顶, 第一天住进去第二天就……”
阿朝笑眯眯听长生珠絮叨絮,对着镜子轻轻转圈,烛光照亮身上大红霞帔的裙摆。
十九州的氏族风俗与凡人界一脉相称,喜事都着红,称为嫁娶,在男方家拜堂,丧事才穿白;但乾坤仙门是世外之地,以白为至纯至洁之色,修士们的合籍大典多穿纯白色道袍,这次她与褚无咎成婚,因为必须在昆仑办大典,她知道褚无咎心里并不痛快,就主动说婚衣穿大红色。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大婚,没必要让谁不高兴,都开心一点嘛。
阿朝对着镜子照了照,突然笑说:“珠珠,我明天要大婚了。”
长生珠下意识想翻白眼说不然呢,但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莫名说不出来。
它闷闷道:“嗯。”
“我还很小时候,被牵去做人家新婚的滚床童子,几个婆婆把我放在铺满红枣桂圆的红床上让我打滚,我懵懵懂懂滚两圈,听见外面大人们都在笑,她们说恭喜恭喜,说成亲,我不懂成亲是什么意思,回去的路上仰头问嬷嬷,嬷嬷笑着把我抱起来,说两个人成亲就是变成一家人、就像我爹娘一样,我当时一下就觉得,成亲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阿朝说:“大家都说,修士应该一心向道,看破情爱全心致志那种最好,可你看,我从小就六根不清净,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
长生珠不知为什么,感觉心里酸酸的,是说:“你一个修士,又不是秃头和尚,讲什么六根清净不清净。”
阿朝也笑起来,她脱下厚重的霞帔,只穿着轻便的红裙,然后跑去床头,把放在枕头底下的玉簪子拿出来,仔细簪在发髻里,扭头亮晶晶问长生珠:“好看吗?”
长生珠瓮声瓮气:“好看。”
阿朝一下可高兴了,她对着镜子照一会儿,突然扭头就跑出去。
长生珠知道她要去哪里。
明天的合籍大典,是给昆仑掌座与褚氏少主的,是一份隐秘盛大又暗藏异心的权力协约,是一场杀魔君的鸿门宴。
只有今晚的红衣裳,是衡明朝穿的,是衡明朝想穿给她的夫君看的,哪怕那是已经心中另有所属、决定放弃了她的夫君。
长生珠想,褚无咎总觉得衡明朝不够爱他,可他永远不会明白,衡明朝究竟已经多爱他。
已近深夜,昆仑云天别苑,吕总管低头端来一杯新的浓茶,烛光隐约映出案桌后主君颀长的身影,他低声劝;“主子,要不先歇了吧,明日还有大典呢。”
褚无咎拿起一卷新的奏表,不发一言。
吕总管不敢再劝,只好躬身退下。
窗户突然被敲响一下。
褚无咎脸无任何表情,他看过去,窗户被慢慢推开,皎亮的月色洒进屋内,探出个小小的脑袋。
“我看见烛光啦。”她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
褚无咎周身冰冷的杀意散去,眉峰却拧起来。
“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褚无咎冷冷说:“出去。”
阿朝说:“我想你了,我想来看看你。”
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剩下的话立时在褚无咎口齿间凝固,他整个人滞了一下。
他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眸,在月色中,有着柔软又期待的弧度。
褚无咎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说:“十九州的风俗,大婚前夜新婚夫妻不该见面。”
阿朝歪头:“为什么?”
褚无咎瞥她一眼,像觉得她无可救药,冷冷道:“不然你以为选什么良辰吉日。”
阿朝一下睁圆眼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迷信。
她以为自己够古板了,结果他比她还迷信,以前怎么没发现。
“可我来都来了。”阿朝不愿意走,她从怀里掏了掏,骄傲掏出两支棕褐色的糖块:“当当当,我来给你送糖。”
褚无咎看着,是秋梨膏糖。
他手中的笔顿住,原本不耐烦想让她快走的话凝在嗓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