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崔相推测地相差不多, 冯玉贞接下来的两日的确都准时来陪他吃饭。一日三顿,她从不缺席,将饭菜亲手端来, 然而指望她的好脸色却是不可能了。
通常来说,女人把饭菜递给他, 将桌旁的椅子往后远远一拽,同他相隔着很远的距离坐下。眼帘静静垂下, 盯着自己的膝头瞧, 有时察觉他落在身上的视线, 便蹙起眉, 将一双手臂慎重地环在胸前,几欲离席。
他从中窥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的性情——冯玉贞是个无可救药的良善之人。哪怕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可是为了保全丈夫的一具肉身,也愿意硬着头皮来面对他。
其实每日只送来一顿才好, 这样才能保证他存不下多少气力, 不至于在两人共处一室时对她产生威胁。可冯玉贞不肯, 一天三顿勤勤恳恳, 生怕饿着了他。
哦,不是怕饿着了他, 是怕饿到了她丈夫。
如此看来,这几天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算不得假, 他们的确是一对儿鸳鸯爱侣。
崔相想着这些事,嘴上便慢了下来,他不意外地又出神了, 这在以前是极为罕见的事, 可这几日却很司空寻常了。
他索性把筷子架在碗沿, 一手支起下颌, 定定望向冯玉贞,忽而饶有兴致地开口,有几分不知从何处来的亲昵:“这些都是嫂嫂做的吗?很对我的胃口,想必是下了许多功夫。”
能不合胃口吗?全是依着崔净空的喜好,两个魂灵说到底同根同源,口味也差不到哪儿去。
只是这饭菜里实则暗藏玄机,冯玉贞并不接他的腔,怕三句话没说完就被他套出话来。
她只要一细想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便只觉得背后冒冷气。虽说她没有什么途径去证实,可光想到这个可能——即他兴许是话本中那个崔净空,便足够令她悚然了。
干脆嘴唇一抿,一条生硬的、拒绝的短线就浮现在这张不该如此冷淡的鹅蛋脸上。
不该如此,那又应该显露什么神情呢?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冯玉贞不欲回答,更不想徒劳坐守在这儿,打算走人,却不料几日下来一下未曾发难的人突然起身,一把攥住她的小臂,冯玉贞身形不稳,脚下打滑,猛一下跌落在他怀里。
“你放开我,不然——”
冯玉贞一只手捶打挣脱,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摸出藏在她袖中的匕首。可惜的是,男人一瞥便参透了这点小把戏,掐住了她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怎么?难不成你舍得杀了我?”
他刻意混淆了身份,手臂先是横在她胸前,察觉到这个姿势显得太过生疏不适,之后才尝试着卡住她的腰肢。
他看着冯玉贞煞白的脸色,神情不虞,出言道:“你为何……”
没等两句话的功夫,几只箭矢从大敞的门外突地射进来,笃笃几声深深插入两人周围的桌子或地上。
与此同时,原先待命在外的侍卫察觉情况有变也呼啦啦跑了进来,人多势众,冯玉贞听到身后的人轻哼了一声,带着点不肯罢休的意味,下一瞬却干脆利落地松开手,冯玉贞忙不迭地快步扑到门口,一眼也没有再回头看他。
这天晚上,冯玉贞没有再上门。她或许是被吓破了胆子,崔相盯着门口,饭菜倒没有苛待,由一个婢女送来。他没有去理会,同前几日一样早早上床歇息了。
这是被关在这里的第五天夜晚 。崔相闭上眼,脑海里渐渐翻涌出明亮的色彩。
今天会梦见什么事?他漫无边际地想,连着做了四天的梦,对此地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知晓眼前这一幕或许发生在不久前。
这是盛夏时节,女人独自坐在树下,婆娑树荫地映在她脸上,她半阖着眼睛,好像快要睡着了,左边空落落的藤椅坐上另一个人,“他” 把一件外衫披在她被微风不时吹起一角的裙摆上。
冯玉贞好像被这细小的响动惊醒了,她拿指头把那件外衫扯到小腹上,偏过头,眼睛都没睁开,从鼻腔里哼出一点音儿来,问“他”晚上喝小米粥还是煮点馄饨吃。
他被这亲昵的一声唤得有些恍惚,虽然知悉冯玉贞身旁的人不是他,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然而下一瞬这副明亮的画卷倏而破碎,沿着陡然开裂的缝隙,浓稠的黑暗渗进来,一只手背挂着疤痕的手张开五指,像一座山似的倾轧下来。
这只手太过巨大,力量同第一次出现时天差地别,崔相没有任何抵抗之力,明明是身处梦境,他却感受到全身上下骨骼断裂、碎骨戳进心肺的剧烈痛楚。
他蓦地睁开眼,昏黑的夜里,脑海中响起一个漠然的、嘲弄的声音,与他自己的嗓音别无二致:“看得还高兴?鸠占鹊巢的东西,尝够了这几日偷来的甜头了吗?”
崔相浑身剧痛不止,从床上艰难爬起身,吐出一口淤积的黑血来。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无限混淆,一个修长的人影立在不远处,用阴冷的目光直直盯着这里。
崔相知道这是另一个妒忌的、被自己抢夺了身体的自己。他抹去唇边的血渍,被说得不甚痛快,扯出一个不达眼底的冰冷笑意:“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个被女人迷得晕头转向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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