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绝的黔山里, 高耸险绝的主峰沟壑间,颇负盛名、香火旺盛的灵抚寺坐落于此。每年正月数不清的人跋涉而来,青烟缭绕上升, 宛若一丛青云。
灵抚寺僧侣月底皆闭关修行, 正门关着, 崔净空却熟门熟路地自山后走进。
正扫地的小沙弥以为是哪个香客误入,愣头愣脑拦住,请他改日再来,却被一个路过的大和尚一把拽住后领扯回来。
大和尚面容和蔼地对他合起手, 两人好似相识:“施主速去宝华大殿罢,首座正于那处等候。”
崔净空略一应, 抬脚前去,那大和尚才伸手拍了小沙弥的光头一下:“你是胆肥了, 什么人都敢上去招惹!”
小沙弥不解:“师父, 可今日闭关,不招待香客。”
“崔净空可不是什么香客……”他唏嘘道:“他差一点便也剃度出家了……”
宝华大殿肃穆庄严, 矗立的神佛或是怒目圆睁或是闭目沉思, 祂们巨大的身形脚下, 一个披着袈裟的身影被衬得如灰尘般微不足道。
这是个十足年轻的首座,瞧着不过二十岁,五官青涩, 眉宇却沉着一团饱经世事的沧桑之气,合眼盘腿坐在蒲团上, 手里一下接着一下敲着木鱼。
崔净空在佛像前站定, 他既不如往常一般下跪磕头, 也不出言祈求, 只仰头观望这些无数日夜里深深凿刻进脑海里的神佛。
他当时想, 现在也这样认为,每次跪在蒲团上装模作样,心下无不嘲讽,倘若真有满天神佛,为何从不看顾人间灾厄?
木鱼声滞了一滞,弘慧依旧闭目,却好似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出言:“今日为何不拜?”
崔净空淡淡道:“为何要拜?”
两个人心知肚明,因为琥珀念珠只有凑近佛门净地时才会稍稍削弱威力,崔净空浸润的佛性越重,念珠才暂时收一收神通,令他好受一些。
倘若说崔净空是择人而噬的野兽,念珠便是不断收紧最终勒进他血肉的牢笼,这才得以用疼痛勉强牵制住他。
可今日他却意外反常,像是完全抛弃了这唯一的顾虑,弘慧暗道不好,只问他:“你遇到了谁?”
崔净空把左手的袖子往上捋起,露出那串血迹斑斑的琥珀念珠:“一个……可以压制念珠的人。”
他语气平和,此刻却溢出十足的恶意:“怎么办?弘慧,它困不住我了。”
“断不可能,”弘慧骤然睁开眼,他一字一句道:“师祖以此生功德为咒,今生今世绝无人能解,除非……对方并非是此中之人。”
崔净空根本不会被寡嫂是什么神仙妖怪之类的猜测吓到,他转过身,只轻蔑冷笑。
木鱼声渐渐零碎得不成调,弘慧放下木锤,将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忽地出声:“你情窍已开?”
见崔净空身形一顿,他颔首道:“原是如此。你为煞星转世,此番下凡历劫。本该胎死腹中,母亲以死渡你;本该痴傻木讷,父亲以死渡你;本该大开杀戒,师祖以死渡你;本该不识情爱、铁石心肠,这回又是谁来渡你?”
他话语里的含意不言而喻,崔净空那张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凶意,总算露出獠牙:
“法玄渡我?分明辱我欺我,贪图引渡煞星的名声,先叫我改名剃度出家,后翻脸称我本性难移。净空净空,骂我欲念污浊,所以要净;憎我命硬魂重,因而要空,同我字字相克。”
“可她不一样——她不会死。”他的声音低下去,在嗓子里含糊些什么话:“她助我许多,我自不会杀她。”
弘慧侧目,见他似笑非笑,忍不住追问一句:“你果真动情了吗?”
“或许没有。”崔净空神情迟疑,胸腔里现在并没有那种错漏或是激烈跳动的不适感。
可只消一回忆起前几日寡嫂浸润在昏黄油灯下乌黑的发和白净的面容,好似身心都时时刻刻陷在一张细密柔韧的网内,再无法如先前一般从容抽身。
等人走后,弘慧再拿起木锤,木鱼声响荡在宽阔的殿堂里,他叹一声,纵使冷情冷性如崔净空,也难逃人间温柔账的蛊惑,心甘情愿滚落凡尘。
崔净空从灵抚寺回来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当他回到村西砖房时,冯玉贞再度不见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屋里桌椅倒了一片,冯玉贞的厢房内,衣物和被褥都被翻搅一通,所有衣物被凌乱地扔在地上,像是进了贼掠夺一空。
他找了一圈,从溪旁到树林间,衣袖都被深夜的露水打湿,遍寻不到,最后孤身一人,敲响了隔岸的钱家家门。
钱翠凤打开门,便见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沉声问道:“婶子今日有看见嫂嫂吗?她尚未归家。”
她如实回到:“没见,贞娘人不见了?是不是走亲戚没告诉你?诶呦,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瞧见两个男人今儿早在这一片鬼鬼祟祟的。”
对上了。
他现在知道,冯玉贞被他们掳走了。
钱翠凤想,肯定是夜黑风高,不然她怎么会看错——
这个性如白玉烧犹冷的秀才崔二,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忽地邪佞凶狠了起来,刹那间犹如厉鬼附身,鬼气森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