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不知, 她随口说的这句理由,无异于是在暗暗燃烧的干柴上,又泼浇了滚烫热油。她自觉语意谦卑, 理由也正当,很似宫廷女官在面圣时, 但话音刚落, 就猛地被攥住一条手臂。她原是随太子跪拜在地上, 这一攥拉,使她几乎是被提站了起来, 直接扑撞在了皇帝怀中。
慕昭忙向后退努力站稳, 但因手臂还被皇帝紧紧攥在手中, 只退了半步就被迫立住。她虽知皇帝人面兽心,戴着张英明君主面具实际狠心无情, 但还从没亲眼看见过皇帝似要发怒的模样,看他如此刻面色冷沉,眉间似覆着一层凉凉的寒霜, 而眸中漆黑的瞳仁灼着怒火, 她倒映在他眸中的身影,似就要被生生灼化其中。
皇帝的力气,她早在前世蓬莱殿的夜里、在今生御苑环秀山中领教过,知是半点强挣不开,只是此刻,还是因骨子里对皇帝的惧恨,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下意识向后挣扎。她欲挣离他的动作, 似进一步刺激了皇帝的怒意, 他深深剜看她一眼, 转身就要拉她离开。
慕昭被拉得快走了数步,以为自己今夜的命运,就要似殿外茫茫黑夜时,身后太子殿下忽地膝行向前,直堵跪在他父皇身前,叩首伏地,并恳声求请道:“请父皇放开慕书史。”
皇帝的嗓音冷沉无温:“让开。”
太子殿下却不让,仍叩首跪拦着他父皇的去路,似若皇帝不放开她,他就一直跪拦在皇帝身前。
慕昭惊惧地看着太子殿下如此,生怕皇帝的无名怒火会烧到太子身上,侧眸看向皇帝,见皇帝神色幽沉地望了会儿跪地拦路的太子,冷沉的嗓音里,忽地迸出两分笑意,“怎么,是要反吗?”
帝王薄唇微微勾浮的一两分笑意,似是沁毒的弯刀,令慕昭瞬觉脊背发寒。她知道前世燕王是怎么死的,她此刻对太子的担心已越过对自身的忧虑,而跪在地上的太子,在他父皇的这一声冷笑中,在是否要反的诛心之问下,也不禁将头垂得更低。
只是犹然未退,太子仍是坚持跪拦。他心中固然惧怕,在赏花春宴上当着父皇的面,索要慕昭为东宫女官时,他心中就有畏惧之意,只是当时还是那样做了,因他与慕昭骨子里有许多相近之处,因他知她不可做金笼鸟,他天生是太子,挣不开许多束缚,可慕昭不一样,她既排斥圣恩、向往自在,就不该困死在红墙围造的笼子里。
遂要她做他的近身女官,他暂令慕昭困在东宫,并非是要束缚她一世,而是想先将她护在身边,等待时机,等父皇放下,再将她放出,还使她宫外自在。只他没想到父皇对慕昭的心念,竟如此坚执灼热,只不过才一日,就在夜间驾到,直接要将慕昭带走。
他的父亲是大周的皇帝,无人能在皇帝面前,担一个“反”字,可他答应过慕昭,他会尽力护住她,他会尽力做到。无形的帝王威压下,太子仍是坚定跪着,他朝父皇叩首,再度恳切请求道:“儿臣绝无反意,儿臣只是想求请父皇放开慕书史,慕书史不愿随父皇离开,请父皇允她留在东宫。”
却听父皇冷声道:“忤逆君父,就是反。”皇帝的嗓音里掺着笑,可那笑却像是浸着冰水,令人听着觉有冷意从骨中渗出,“外头人皆说你纯孝,可为人子,不顺从父亲,反要忤逆,教父亲做事,这就是你的孝吗?还是你的一片纯孝之心,就只有对你皇祖母?”
“父皇!”太子听父皇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神情惊颤,立朝地重重磕首道,“父皇如此说,叫儿臣无地自容!”
皇家亲情,怎可能与前朝权势等无半点牵连。太子只是素日为人淡泊,对人心与权势在皇家间的纠缠较量并非不知。他天生心思细腻,能感觉出父皇多年来,对他与皇祖母之间浓厚的祖孙情暗有心病,只是父皇从未向外表露过半分,他也一直只当不觉,却未想到,父皇今夜竟直白说出心中芥蒂,而起因是为慕昭!
是他误判了,他误判了慕昭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他以为多年不近女色的父皇,对慕昭只是一时兴起,以为此时兴起,彼时就能放下。是他不懂得男女情爱,不懂得一池死寂的静水,若水面忽然泛起涟漪,水底会是怎样的暗流汹涌、势不可挡!试图护住慕昭一事,远比他想象的,要难上不知多少倍。
但,承诺必践。明知父皇此时已怒极,知自己此刻似站在悬崖边上,太子仍是要顶着上首的森寒怒火,要拼力留下慕昭时,却听被父皇攥拉着的慕昭,忽然出声道:“殿下让开吧。”
因先前那重重一叩首,太子此刻眉心已微微肿红。这是慕昭第一次直白感受到皇帝的怒火,虽不十分明白皇帝与太子言语下的深意,但她直觉感到危险,就似前世夜里梦见燕王自刎时。“陛下有命,奴婢理当遵从”,慕昭的嗓音里,是藏不住的关心与忧急,“殿下快让开吧!”
慕昭明明畏他如蛇蝎,可这时却为维护太子,宁愿跟他离开。皇帝望着慕昭目中难掩的关怀之意,只觉心中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冷笑,不是笑旁人,而是笑他自己,笑他明明是九五至尊,却在一小女子那里,不堪到如此地步。明明他与她交集更深,明明他曾屡屡救助她,明明他为她多次放下身份,一而再地向她妥协,可她却只会为燕王哭泣,只会维护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