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确是病了,她昏沉沉地卧在榻上,意识晕眩,好像自己不是睡在蓬莱殿的绫绮罗帐里,而是在虞山家中的小木床上,人晕晕燥燥,如倒在随波浪颠摇的小舟上,略动动就眩得天旋地转。
不过无妨,爹爹娘亲在呢。回回她生病,娘亲都会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爹爹则耐心将热药吹温了,一匙匙地小心喂与她。他们轻轻摩挲她的脸庞,柔声劝慰,“不怕,发发汗,睡一晚就好了。”
她不怕的,有爹爹娘亲在,她什么也不怕的。喃喃说“好”,纵病得没甚力气,她也要挣着伸出一只手去,意欲牵住爹爹娘亲的衣袖。好像握住那一角衣袖,再大的风浪也平息下来了,她有港可泊,不再是一只无系之舟。
可是,拼力伸出的手却牵了个空,慕昭从旧梦中醒来,入目是绮帷罗帐绞缠绵延的金丝银线,一道道经纬纵横,像要将她勒死在此处,帐帷外沉默侍立的宫人,在斑驳灯影下,幢幢如是鬼影。
是鬼倒好了,将她拘牵了去,到九泉下与父母相会。她原是至难至险也不肯灰心之人,但这时或是因病得头脑昏痛,或是因梦到离世的双亲,心志竟软了许多,想就如此去与双亲团圆,也好过身在此处。
两个多月前被强纳入宫时,她还没有这般灰心丧气。纵是大祸临头,她仍竭力保持冷静,并日夜寻思脱身之法,以及在面圣时该当如何应对,好使皇帝放她离宫。
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蔑伦悖理的老色胚,道貌岸颜的伪君子,她思量着那皇帝有可能的为人,假想面圣时皇帝有可能的言语行为,为每一种可能都在心中预演了面圣时的应对之策。
可满腹策略无处施为,因那皇帝迄今从未出现在她面前,他只是一味地降恩,一味地将她关在这里。
即使今日她兵行险招,皇帝依然不驾临,他不问罪要她的性命,也不许她自裁,不许她离开。他召她入宫,似乎就只是想将她关死在这间蓬莱殿里,似乎只有死,她的魂魄才能自由安息。
幼时爹爹娘亲因事安慰她时,常说睡一晚就好了,可落到这种境地里来,竟像再也不会好了。
病得沉重的身子蜷得更紧,萦于睫处许久的泪意,终凝成泪珠,颤颤无声地洇入枕中。若是双亲泉下有知,见她如今这般境地,定会心如刀割。从前她思念爹娘时,在鬼神之事上盼着人死后真有魂魄,而目下这般,倒希望双亲早清清静静地去了,不知他们的女儿如今陷在怎样的污淖里。
不做金笼鸟,这是娘亲从前教导她的。娘亲出身诗书之家,才名在外,却在当年外祖逼女嫁与上峰为妾时,自毁声名,夜奔至父亲山居,自与父亲结为夫妻。外祖盛怒下断绝父女关系,外人道娘亲是自甘堕落,可娘亲对此至死不悔不愧。
娘亲说,所谓礼教是用名声钳制女子乖顺,纲常妇道则是枷锁,好将女子终生缚在后宅,认命地成为三妻四妾之一。娘亲在世时常教导她说,万不可沦为后宅玩物白活一世,故数月前,燕王向她表诉衷情时,她心中甚是惶恐,不敢也不愿承受。
一朝皇室,怎会不妻妾成群,她原是半点不想与天潢贵胄有所沾染的,可偏生机缘巧合下竟与燕王相识,其后又承他天大的人情,无以为报,舅家又以教养之恩相压,不许她拒绝燕王,于是她只能在燕王一再示情时,相当于婉拒地,向他提出了三个要求。
三个不可能被答应的要求。其一,她这从七品官员的外甥女,按身份连做燕王孺人都算高攀的小小女子,竟妄想做燕王正妃;其二,做正妃还不算,她嫁入燕王府后,燕王至死不得再纳姬妾;其三,她不愿生育,这意味着若娶了她,不得纳妾的燕王,将终生无后。
尤其这第三条,当朝太子温弱多病,不及燕王文武兼济多谋善断,燕王英名一向胜于太子,且天子素日也颇偏爱燕王,因而时人私议天子有易储之念。可若燕王终生无后,这储君之位是坐不上的。
她以为这每一条要求,都足以将燕王劝退。燕王也确实在听她说了这三条要求后,向来温煦的神色变得僵沉如铁,忍怒拂袖而去,之后许久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她这般“不识好歹”,燕王没有当场怒动干戈,已算是他这天潢贵胄的“宽宏大量”了。就在她以为与燕王就此了断时,秋日里,燕王忽又策马来见她。背光的澄阳洒照下,她看不清燕王神情,只听他在马上声音硬邦邦地道:“本王应了。”
她一时没回过神,马上人见她没反应,僵硬的语气拔高,似有几分不耐烦的焦躁,“本王应了!”
她听懂了,听懂的一瞬,心中就涌现出想要逃跑的冲动,并下意识也这样做了。她转身欲逃的刹那,原高高在上的少年王爷,慌忙从马上跨跳到她面前,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神色不是盛气凌人的愠怒,而是慌张中隐有几分委屈,又着急又小心翼翼,“我已应了,你不能耍赖的!”
她比燕王更要慌张,忙忙地抽出手臂又不能跑,可又不知该怎么面对燕王,就近倚着一株红枫一味地低头不语,而心中慌思绞如乱麻。
“你不信是不是?”燕王扶着树绕前绕后地见她总不言语,最后牵着她衣袖道,“我是真应了,不是在随口诓哄你,我带你去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