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夕暮,流火西沉,烧红天际浮云。
挑起的窗户漏入火红霞光,焚尽竹影的清凉,令气氛沉肃的房内更添怏闷。
秦恕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尊雕像。
顾长亭说完自己另一重身份的往事,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这些事埋在心中多年,比毒性还伤人。
顾长亭见秦恕不言不动,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事,便从他渐渐松开的掌中抽走自己的手。
这次,秦恕没有握住抽离的修长手指。
仆人在外敲门,说晚饭备好了,要不要送进来。
顾长亭道:“先温着。”
仆人告退,吵了一天的蝉鸣声也渐渐歇了。
顾长亭将手掩入袖中,说:“这些事我应当早点告诉你,拖到现在是我的错。”
秦恕终于动了,抬眼看着顾长亭,确认:“你说渝南谢氏灭门案是你做的?”
“是。”顾长亭微微偏头,难以承受秦恕毫无情绪的目光。
顾长亭宁愿他哀痛,愤怒,降下重处。也不愿见他双眸空洞,好似信仰崩塌,精神寂灭。
秦恕摇头不信,伸手去摸顾长亭。
从手臂摸到脸庞,又从脸庞摸到腰腹:“你这身子骨能习武吗?没一点练家子的力气,你怎么杀人灭门?”
顾长亭缓缓说:“上位者劳人,中位者劳智,下位者劳力。”
秦恕忽然大笑:“好个上位者劳人,中位者劳智,下位者劳力。你若要得天下,谁可阻你锋芒?”
“我观史书,时常觉得文臣比武将危险,赳赳武夫纵有悍天之力也不过是文臣玩弄于股掌的尖刀利刃。”
“我母妃去后我虽淡薄血脉亲情,但你知道萱怡是我想保护的人。我母妃失去宠爱在后宫常受其他嫔妃欺辱,无知的皇子公主也要凑上一份,说些尖酸刻薄的话,更有甚者用石子掷我母妃。”
“我要学文习武,不能陪伴母妃,是萱怡不顾阻拦常与我母妃亲近。没有她,我母妃早已抑郁成疾。”
“我母妃遇害后,萱怡断食七日,险些随我母妃而去。我这个亲子,皇兄只能眼睁睁看着柔弱的生命一死一伤而无能为力!”
秦恕笑湿眼眶,闭目缓了缓,说:“我记得你时常夸赞萱怡,说她秀外慧中,才情过人,与你谈词论赋,有时格调更胜你一筹。我知那是你自谦的话,但你对她的喜爱之情从这些话中满溢而出,萱怡亦对你敬爱有加。”
“顾长亭,你是怎么做到白日里与她笑语欢言,夜色中冷酷下令,将她的爱郎满门屠杀的?”
顾长亭的嗓音微微泛哑:“一道指令几笔书成。”
“屠诛对你而言只是冰冷的字眼?”秦恕一把握住顾长亭细弱的秀腕,力气大得似要捏碎这把弱骨,“你时时警惕我戾气伤人,你自己呢?这双手沾满鲜血,垒骨之上你云淡风轻,负手握卷教我六德六行。我拿你当明月清风,你拿我当傻子玩弄。”
“我从未玩弄你。”顾长亭垂下眼睫,掩盖眼底的悲凉,“萱怡公主不知她倾心之人欺男霸女,谢氏家族在渝南只手遮天,朝中依附谢氏之人越来越多,便是萱怡公主与谢家公子月下相遇,首获芳心,亦是谢氏精心安排。”
“他们想攀皇家高枝架空先帝,先帝那时并未察觉,命我灭门谢氏是因梁国大军压境,先帝拿不出可与之对抗的兵力,又想出和亲之策。”
“这想法与谢氏的妄想背道而驰,他们不甘进行到一半的计划功亏一篑,劝先帝换个公主和亲。这话传到后宫,有女儿的嫔妃们惶惶不可终日,上请皇后向先帝进言,保自己的女儿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皇后对你母妃恨之……”说到此处,顾长亭停顿,不在秦恕的伤口上撒盐,转而说道,“先帝心意已决,萱怡公主抵死不从,先帝才知她心有所属。”
“先帝招来谢氏商谈,谢氏狂傲,口不择言,数次惹恼先帝,才有后来的满门屠诛。”
道出实情,顾长亭不奢望秦恕看在自己是先帝的一把暗刃的份上心惜原谅。
那些鲜活的人命确实亡在自己手上,秦恕要追责也在情理之中。
萱怡公主最终和亲远嫁,心如死灰在哪里都是浮萍一片,想是这些年从未登楼远望故土。
顾长亭亦知秦恕对萱怡公主的感情并非亲情,而是愧疚,自赎。
他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身边的人。可政治与人性本就冲突,非意愿可控,况且那时他还年少。
秦恕听完顾长亭的话,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悔是痛。
自己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深爱他,看他怀胎辛苦恨不能以已身替之,换来什么?
正因看多了勾心斗角,暗血盈斗,才觉得端雅纯净的顾长亭是皇宫里一脉清流,将他视着清风高岗,含情仰望。
怎知他风轻云淡,谈笑间已千里杀人,说一道指令几笔书成的淡漠样子像极了画皮的厉鬼,白日清和文雅,夜里杀人无形。自己的暴躁与他的冷酷相比不值一提。
他还有多少骇人听闻的事是自己不知道的?他那硕果累累的政绩之下又有多少人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秦恕无法深想,甚至难以起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