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温衡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他热衷求仙问道,对民间神话、道家典籍研究颇深,却从未听闻过“司青”这个名字。
但凡人哪能尽知仙家事。
是以他微笑拱手:“司青上仙。”
盛殊微微颔首, 看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 伸出手来,桃花瓣在他白玉般的手指间打着旋, 缠绵又眷念。
他的眼神柔和了些。
周围人意识到, 这位神明的视线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看凡人与看草木无异——或者说,在他心间, 人尚不能与草木相比, 他爱草木甚过爱人。
温衡并不介意盛殊的冷淡, 反而觉得就该是如此。
他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态, 神情间满是热切和希冀:“衡昨日于行宫立摘星高楼,望万家灯火, 忽而有感, 心中生出一愿。愿老幼妇孺不受饥寒之苦,愿时和岁丰、海晏河清, 愿千里同风万世升平……今日有缘得见上仙, 还望上仙相助。”
盛殊为他张口就来的胡扯感到佩服。
这位皇帝荒废朝政近十年,他心里真正所求的哪里是海晏河清盛世昌平,所求的不过是虚无缥缈一长生。
还立摘星高楼望万家灯火?
连下榻的行宫都建造有摘星楼, 其他的地方不知道还造了多少。
这个朝代建高楼劳民伤财耗费巨大,真要希望老幼妇孺不受饥寒之苦,就不会像现在这般, 搬空国库大兴土木。
但为了任务, 确实需要个更便利的环境。
温衡接着道:“衡愿拜上仙为国师, 铸神像立庙宇,举大烨全国之力供奉上仙。”
举全国之力供奉……这句话的分量太过厚重,但当承诺的对象是一位真正的神灵时,却又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周围的人不敢吱声,屏住呼吸等待盛殊的回答。
盛殊注视着掌心的桃花瓣,缓缓放下手,视线终于重新落到温衡身上。
他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叹息般的声音,缥缈空灵,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山河飘摇。”
温衡脸色一变,当即就要告罪。
紧接着盛殊唇瓣再次开合:“稚子纤身立乾坤。”
温衡和周围人皆是一愣。
山河飘摇,稚子纤身立乾坤。
这句话……听着倒像是对某种未来的一句谶言。
盛殊说的,是按照原世界线发展,那位被皇帝废掉的太子。
这位太子如今尚未及笄,才十五岁的年纪。他先天不足,体弱而多病,但智绝无双且真心爱民,未来登基未尝不可能把大烨重新拉回盛世。
但温衡向来不喜欢这位先皇后诞下的嫡子。
原世界线中,左相效属七皇子一派,在原身的出言推波助澜下,温衡废太子转立七皇子为储君,而后越发沉醉仙术仙丹,次年便因丹药服食过度重金属中毒身亡,七皇子上位。
这七皇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又因为先前大兴土木建迎仙高楼国库空虚,干脆军备上以次充好,后面几乎被西边蛮族打进了都城。
废太子请求带兵出征被驳回,最终西北十六城陷落,大火烧了一城又一城。
远望浓烟,废太子喃喃念了句“家燕归来寻旧巣,旧巣难觅”,感叹一城房屋俱被烧毁,连燕子回来都找不到去年筑的巢了,更何况百姓。
他念完这句,咳血不止,身体彻底垮了。
而后去了寻欢宴,一剑刺死原身。
盛殊知道太子恨的不是原身,他宽厚仁爱,知道原身不过也是棋子,是身不由己。他那一剑,给求死不能的原身的,是一场解脱。
山河飘摇,稚子纤身立乾坤。
这一回有自己在,这个太子必然不能废。
没等温衡琢磨出他这句话什么意思来,盛殊淡淡开口:“吾不可过多沾染凡尘因果。”
这句话带着松动的意思,温衡大喜过望,连连说道:“上仙临世,是我大烨之幸!”
其他人忙同声应和:“上仙临世,是我大烨之幸!”
盛殊向外走去,在场还跪着的臣子、侍卫和太监纷纷膝行向两侧退开,低垂着头为他让路。
温衡落他半步跟上。
旁边,郭放死死低头,眼角余光一直盯着盛殊的衣摆。
直到那无风自动、镌刻着玄奥符文的衣摆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郭放喉咙一紧,跪得更低了。
他往日机敏活泛的脑袋和久居高位养起来的气势,在一位真正的神明跟前,全都不够用。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不,或许不止一件。
温衡见盛殊停了下来,问:“上仙?”
盛殊垂眸瞥向跪倒在地的郭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他。
郭放不敢向上看,但此刻肌肤刺痛,感受到了瞥向自己的视线。
他咬咬牙,试图解释:“上、上仙……”
盛殊没有听他解释的闲心,只用冷淡的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你有罪。”
他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从他口中吐露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天地至理般的重量。
他说有罪,便容不得人反驳、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