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在埃利诺尚未回宫的日子里, 他几乎天天都在这段路上被小尼禄蹲守。
小尼禄当时能说的单词不多,大多数时候只会推着学步车,绕着他的腿转来转去, 像只喜欢蹭人裤腿的猫咪。
叶斯廷无法迈开大步行走,不得不时刻低头判断距离, 以免踩到尼禄的小脚丫子。
而他每次低头, 小尼禄就会抬着那双令人无法拒绝的大眼睛,把这回要给他的礼物举过头顶。
有时是皇家幼儿园发的红花, 有时是狼骑们帮他捉的蝴蝶, 有回还把自己的宝贝奶瓶送给叶斯廷, 让叶斯廷哭笑不得。
小尼禄如此情真意切,甚至会让一次次越过他离开的叶斯廷产生一丝罪恶感。
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真是对方的亲人, 或者哪怕他就是尼禄的白狼骑,哪怕只是一个宫廷侍官, 没有经历过对方兄长让他经历的一切——
他都能毫不犹豫做出回应。
但是他总会立刻让自己清醒。
他只能竭尽全力,压制内心那个疯狂渴望温暖的缺口,避免让自己去偷取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戴着面具的时候陷落, 是极度危险的。
直到那天,他得知埃利诺马上就要回到王都。
这意味着,他在太阳宫的活动时间结束, 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离开那个密室。
他在湖边久久地逡巡,望着灰蒙蒙的湖面, 却不明白自己在等谁。
他会来这里, 起初是想要做一个了断, 顺带让自己的消亡小小地报复埃利诺一把, 结果却屡次被碰瓷的小尼禄打断。
如果今日再不做出决断, 等下次有机会时,就会是很久以后了。
然后,他听见了略显缓慢的“轱辘辘”声,听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
他心知这段时间回避小尼禄的次数太多,对方灰心丧气也是必然的。
但是当他回过头,双拳却猛地攥紧——
小尼禄推着学步车走来,步态显得讨好又小心。而在他瘦小的双肩上,戴着一个大了一圈的玩具小丑头套,一看就是皇家幼儿园用来做活动的道具。
——叶斯廷就像一瞬被来自过去的屈辱击溃。
在连他身后的狼骑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步靠近小尼禄,将那个头套迅速摘掉。
他沙哑道:“你做什么?”
滑稽可笑的头套下方,却是一张惊惶的小脸蛋。
小尼禄吓到了,张着嘴巴,泪珠扑簌簌沿嘟起的脸蛋滚落,一路滴进围兜里。
“……想……哥哥开心……”小尼禄垂头抹眼泪,“……没人喜欢尼禄……尼禄一个人……”
“小殿下,不是的。”
身后的中年狼骑有些窘迫,试图解释清楚,“陛下征战未归,皇后殿下正在养病,三殿下和四殿下在……呃……被罚留堂,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您……”
小尼禄听不懂这个,两手抓着瘪瘪的小丑头套,垂泪的红眼睛更像兔子了。
叶斯廷看着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过去。这一刻的恍神,让他做出了怎样看都不算理智的举动。
他蹲下来,朝小尼禄伸出手。
他只想给对方象征性擦下眼泪而已,但被宠爱浇灌长大的小皇子,却下意识认为会是一个和好的拥抱。
小尼禄立刻手脚并用爬出学步车,然后张开双手,结结实实扎进了叶斯廷怀里。
……而那是叶斯廷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个拥抱。
他极少与人身体接触,因此,他跟那个雨中的孩子一起人仰马翻,同样惊慌失措。
……甚至没能在这一刻及时想起,这个珍贵的拥抱,是他戴着别人的面具偷来的。
“……‘她的一生,是由很多好东西构成的。糖果,玫瑰花,清晨的露珠,和在蛋糕顶端流淌的巧克力。’”
《流浪者号》中的无名舰长,一边抽着烟,一边淡淡朝朋友诉说。
“‘而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
小尼禄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他甚至完全忘记叶斯廷几日来的冷落和回避,只当作对方终于愿意同他和好,泪珠还挂在脸蛋上,却已经破涕为笑。
“……哥哥最好了……”
小尼禄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心无芥蒂地讲悄悄话。
明明是对他讲的,声音却飘进那个戴着小丑头套、站在雨中的小孩耳朵里。
“——尼禄很爱你。”
“‘而事实是,’”无名舰长按熄烟头,缓慢地摇着头笑了,“‘但凡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只会有同一种宿命——那就是反复落败于像她那样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