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上竟出来一轮满月,将朦胧的清辉洒在远近的荒草丛里, 唤醒了残存的虫声。
只是睡在义庄里的余善, 不会再醒来了。
从里面出来后,两人谁也没先说话。
王恕提着灯笼,不算太明亮, 仅能照见两人面前丈许的地方。
周满就垂着眼走在他旁边。
只是快要走出义庄这片荒草地时,她终究没忍住, 停步回头, 向那座义庄看去:离得远了,已看不清金不换身影, 只有那盏长明灯黯淡闪烁的光,透过义庄倒塌的墙壁与残破的窗扇映出来。
周满觉得讽刺:“在这世上,不怕好得不纯粹,只怕坏得不彻底。为恶之人,有诸般手段, 百无禁忌;为善之人,却总要省身克己, 瞻前顾后……浊流滚滚,浊世昏昏, 当一个好人,除了遭罪,还有什么?”
王恕无法回答。
面对着这样明显“不对”的话,他竟第一次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周满本就清冷的面容上覆着凛凛的清辉, 便好似笼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有种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切。
她忽然回眸望他:“菩萨,你知道, 就在这里,我曾想过要杀你吗?”
王恕怔住,似乎完全没想到。
周满顿时笑了起来,只是笑完了,涌上心头的却是更深的茫然。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谁能想到人与人的关系会有这样惊人的变化呢?
连眼前这尊泥菩萨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不变的,是那清隽眉眼之间常常所含着的悲悯,仿佛世间任何一片落叶,任何一只蚂蚁,都值得他驻足低头。
周满自嘲地摇头:“不过现在回头想来,还好没杀,毕竟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傻子不多了。杀一个,便少一个,未免太过可惜。”
王恕望向她,没有说话。
周满便道:“我与金不换坏不彻底,你却好得纯粹。有时真是羡慕你,忍得让得受得,不理世间恶,看人皆是善……”
好得纯粹,看人皆是善?
这一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从小到大拿无数枚透骨而入的金针,除不完的病气,流不完的病血,还有周遭无数人那分明失望却不愿在他面前表露的眼神……
还有今日,被周满放在那一片屋顶上,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时,心底深处那一缕一闪而过的——
恶念。
手里拎着的灯笼轻轻摇晃了一下,王恕苍白的手指轻轻攥紧,胸臆中忽然有无穷的情绪需要出口,但这副躯壳里,却只有那双眼睛,是一条窄窄的裂缝:“倘若,你说的这个人也没有那样纯粹,只是见过了世间最丑最恶之事,却依旧没能说服自己、也不敢说服自己为恶呢?”
他凝望周满,声音滞重。
周满忽然微怔,为这一双眼底苦海似的挣扎所惊。
可这尊泥菩萨,偏偏比任何人都要克制,甚至不愿让她探究清楚里面究竟藏了多少,便很快搭下了眼帘。
待得视线再抬,脸上已是淡淡笑意。
他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时辰,馆中还有不少伤患,师父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我得先回去了。”
周满岂能不知他方才那话说的是他自己?只是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的言语宽慰,都未免显得太过苍白虚伪,于是几度张口,又都归于寂然。听得他主动告辞,她只能点了点头,与他道别。
那一只灯笼照着他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一步步走远。
街道两旁的断壁残垣,先是被那盏灯笼照亮,接着又被他的影子覆盖,最后都被重新涌来的黑暗淹没。
这一刻,周满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不仅是两边的断壁残垣,连这个人,最终都会为黑暗吞没。
风声凄凄,月华凛凛。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一盏灯笼的亮光彻底消失后,才转身回到小楼。
终于被清理出来的议事厅里,蔡先生已等了她许久,一见她回来,便立刻迎上前,低声禀道:“周姑娘,您先前吩咐让查的事,在下已一一查过了。”
周满脑海里还萦绕着方才的那片黑暗,听见的第一时间,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先前交代了什么事。
自水淹泥盘街发生后,盘旋在她脑海里最大的疑惑,便是——
究竟是谁泄了密?
祭献十六名修士引阆水淹半城这样狠的大手笔,难免会使周满想起前世千门百家围攻玉皇顶,倾颓宫观、屠戮门众。一样的狠辣,一样的斩尽杀绝。
尤其是当她置身于泥盘街那片废墟中时,恍惚便回到了当年血染的玉皇顶上。
时情时景,何异于彼情彼景?
正如胖掌柜所怀疑的一般,周满也绝不相信单凭陈家有这样大的胆量,何况还有陈规在街上与他们对质时,那意味深长的一句——
金不换还能拿什么世家认为不该拿的东西呢?
除了春雨丹,她想不出别的。
可陈规怎么会知道,或者说,陈规背后的人,怎么会知道?
周满走进厅中,先坐了下来,问:“结果怎样?”
蔡先生道:“都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