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天气只持续了两日,炎热便卷土重来。皇城里的王公贵族,再次穿上轻薄的丝绢衣裳。
金色的桂花在热风里掉了不少,人们都说,今年有些不同寻常。
万寿节是皇帝寿辰,官方休沐日。
在头一天晚上,荔知将荔慈恩叫来了自己住的院子。
为了能在休日之前完成一部分要紧的差事,许多官员都还在官署里伏案奋斗,谢兰胥如今官至尚书左仆射,在朝中人人称一声谢相,即便只是装个样子,也不能过早离开尚书省官署。
趁此机会,荔知才好单独交代荔慈恩一些事情。
荔慈恩来了之后,她请妹妹在茶桌前坐下,自己走到梳妆镜前,从妆匣的夹层里摸出厚厚一沓银票。
荔知拿着银票走了回来,将钱交给荔慈恩手里。
“这是我回京后攒下的俸禄。明日午后,你给家中仆从分一笔钱,让他们都回老家看看。”
荔慈恩吃了一惊。
“让所有人都走吗?”
荔知肯定之后,她又问:
“那什么时候让他们回来?”
荔知半晌没说话。
“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顺利,那就不回来了。”
“他们怎么判断事情进展得顺不顺利?”
“……到了那时,他们自然会知道的。”
荔慈恩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安。
“荔姊姊,你不会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荔知避而不答,说:“……还有你。我要你明日傍晚,带上荔象升一起出城。”
“荔姊姊,你不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是不会答应的。”荔慈恩说。
到了今天,荔知也没打算瞒着荔慈恩,她已经长大了,有资格知晓一部分的实情。
在她看来,荔慈恩天生的机敏和聪慧比她更甚。他们两兄妹,就像是上天对她罕见的垂怜,一个力大无穷,勇猛无比,一个聪明伶俐,心开目明。
她将自己在万寿节的计划,缓缓向荔慈恩道来。
荔慈恩脸色变了几变,难以保持平时的镇定。
她再三确认,荔知也再三告诉她,没有别人,她复仇的对象,就是当今天子。
如此荒唐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家姊妹身上。荔慈恩好一会没有说话,呆呆地坐着。
“我终于明白了……”她喃喃道。
荔慈恩的眼神转到荔知脸上。她怔怔地看着坐在眼前的姊姊,眼泪夺眶而出。
荔知以为她是在为已逝的双生姊妹哭泣,却不想她抽泣着,哽咽着说:
“这些年,你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
荔慈恩的问题问愣了荔知。
对啊,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苦海里涤荡,紧咬着牙关,在仇恨中煎熬,彻夜不眠。
时间久了,胸腔里只剩钝痛。
钝刀磨肉那样,强撑着,一天天,也就过去了。
“……就那样,熬过来了。”荔知说。
“荔姊姊既然吩咐我和哥哥出城,定然是想过计划失败的后果了。我不会再劝你。因为我和哥哥是因为荔姊姊才能够活着站在这
里的,我无条件相信姊姊的决定。但是——”
荔慈恩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去眼泪,重新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荔知。
“荔姊姊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为了复仇,荔姊姊变成如今这模样,天上的另一位荔姊姊,真的会高兴吗?”
“……这模样?”
“荔姊姊知道我在说什么。”荔慈恩说。
“……”
“我和那位荔姊姊虽然不比和姊姊亲近,但是,我多少知道她的性情和为人。”荔慈恩的双眼闪动着悲痛,近乎乞求道,“如果那位荔姊姊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姊姊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一定不会让姊姊变成一个为了复仇,连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抹消——”
“她已经死了。”荔知冷下脸,打断了荔慈恩的话。
“可——”
“她已经死了。”荔知从茶桌前站了起来。
逃避荔慈恩祈求的泪眼和一针见血的话语。
她从真实面前逃避了。
那是她燃烧了自己,用尸体的残灰掩埋的真实。
“如果她在天有灵,那就说明世上有神灵。”
荔知抬眼望向窗外,按在茶桌上的手缓缓收紧,攥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