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都要早, 而且是一夜之间天气就变了,很多还没备好冬装的普通人家遭了大罪,在骤然南下的寒潮中瑟瑟发抖, 再加上长安不久前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战争, 百废待兴, 哪儿哪儿都需要人手, 实在是捉襟见肘, 等朝廷反应过来时, 已经有不少人永远闭上眼睛, 再也醒不过来了。
夜半时分,天空悄悄落了雪,虽然不大, 但积攒一夜后, 晨起时地上也铺了一层松软而清晰的白。昏黄的太阳没精打采地挂在云头上,像是被冻透了,散出来的光没法让人感到丝毫温暖。
小皇帝在城北的集市周围架设了赈灾的棚子,家中储粮吃光的百姓们可以排队去领一碗能填肚子的粥。数不清的人们挨挨挤挤,在卫士们的监督下, 绕着圈排出了老长的队伍,放眼望去乌压压一大片,分明是不同模样的人, 可每个人都有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脸, 每个人的眼神都是一致的麻木。
大路旁停着一辆造型朴素、但很大很宽敞的马车, 灰扑扑的色彩很好地融入了四周的街景,一点儿都不突兀,即使有排队的人瞥过来,也很快会被寒风吹的低下头, 冻得缩起肩膀,生不出半分多余的好奇心。
马车其实内别有洞天,内壁铺挂着加棉花的锦缎,角落放一只烧得旺旺的火盆,小巧的连枝宫灯摇曳着暖黄的光,置于案上的博山炉升起袅袅幽香。
须发皆白的杨彪身披狐裘,以手指挑起窗帘。寒风“呼”地迎面灌进来,他不为所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越排越长的队伍,直到车夫小声提醒时辰快到了,他才放下帘子,吩咐启程。
木制的车轮咯吱咯吱碾过路面,斑驳的车辙远去,一路驶向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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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心里装的事太多,沉甸甸压得人难以喘|息,小皇帝这些日子基本没睡过一个安稳的囫囵觉,半夜经常做噩梦,梦到雒阳被大火吞没,梦到数不清的百姓们被烧成了焦尸,仍然在火中挣扎,嘶吼着祈求他救救他们,然后求救声逐渐变为怨毒的诅咒,凝成涂抹毒|药的箭,将他的心脏射|得千疮百孔。
每一次小皇帝都满身冷汗地惊醒,他不敢同任何人诉说,这座庞大但空旷的宫殿内也无人敢倾听这些,他只能抱着膝盖独自蜷缩在床榻的角落一言不发。直到某天得了空闲的吕昭入梦看望他,帮他驱散了淤积的阴霾,这种糟糕的情况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但失眠的毛病终归是落下了。
注意到小皇帝明显疲惫的脸色,杨彪长叹一声,耐心劝道:“还请陛下千万保重身体。”
小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宫外情况如何?”
杨彪事无巨细地作了汇报,还将尚书台汇总的文件呈递给小皇帝阅览。见灾民逐渐得到了妥善安置,小皇帝的心情总算没那么难受了,但更加严峻的问题已经摆在了桌面上。
朝廷缺钱缺粮。
董卓之乱后,汉廷一直处于极度亏损、濒临破产的状态,靠着王允精打细算和吕昭缴纳的税款,再四处打打秋风,才能勉强维持下去。现在王允死了,一场战争又耗去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财物资,再加上李傕掌权后对周边无底线的劫掠,刚见起色的财政状况再度向着无底深渊跌去。
小皇帝也知道,一旦选择赈灾,或许等不到明年,朝廷就彻底破产了,但他做不到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假装一切都不存在,放任他的子民们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
他本该就庇护他们的。
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思考,小皇帝终于做出决定,然后他感到了久违的释然。
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他想,可能一切就是注定要毁灭在我的手中。
话虽如此,小皇帝暂时不想躺平,在确定结束的那天真正到来之前,他还想再努力挣扎一下。
鱼被海水冲上沙滩了,还会因求生欲而拼命拍打尾巴吐泡泡呢。
小皇帝倒是不发愁该从何处筹集钱粮,尽管国家摇摇欲坠,但仍然有人愿意尽量帮忙延长一下它的寿命。比如吕昭,又比如刘备,这位一表三千里的汉室宗亲在写给吕昭的信中真挚地表示自己蒙受天恩,忝居一州之长,于情于理都当报效汉室。
问题在于,那些粮食很可能根本没法安全地运输到长安,再送到小皇帝的手里。
占据河南尹的曹操虎视眈眈,再往北还有李傕郭汜等人,尤其是李傕,就他那狗路过都得被薅下来几根毛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克制住盘剥的手。
但有总比没有强,他们应该也不会把地方给中央上供的税款全部侵吞,让小皇帝去喝西北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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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积雪被清扫、被踩踏得好似翻浆的泥地,但在某些达官显贵家的庭院内,这种大自然慷慨的馈赠值得被好好保护起来,供主人和客人赏玩游乐。
“将军府上的雪景可谓一绝啊!”刘晔接过身着锦绣衣裙的美貌侍女奉上的精致水晶杯,由衷赞赏道。
凛冽寒风中,梅花悄然绽放,殷红的枝头积了一小捧晶莹的洁白,花与雪相映成趣。
“我夫人平时就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段煨道,“子扬若喜欢,令下人折几枝来送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