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没关紧, 漏了条细细的缝隙,微凉的夜风钻进来,将烛火推得左摇右摆, 映在墙上的影子随之拉长扭曲,变得分外古怪。
当看到那封牺牲了无数人才被送到自己面前、还裹满了污浊血迹的战报时, 陶谦的神色是很平静的,似乎外界的一切变化都无法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他动作缓慢地展开竹简,忽然感觉其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活了过来,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向他,笔锋化为锐利的刀,和着淋漓的鲜血,将自己的形状重重地刻入他的眼睛里, 骨髓里, 甚至灵魂深处。
【……曹军沿泗水至睢陵, 不受降,男女皆屠之, 鸡犬无余,河道阻塞……】
字里行间藏着数不清的人命,原本轻飘飘的竹简越来越沉, 重得宛如一座高山压下,陶谦两只手竟然都捧不住了, 他剧烈地哆嗦起来,紧接着“哐当”一声响, 竹简直直掉下去, 砸在案上, 又滚落至地面。
一切声响都远去了, 绝对的安静温柔袭来, 将陶谦淹没,他睁大眼睛,茫然地呆了几秒,才迟钝地感知到胸口正涟漪般扩散着阵阵撕裂的痛楚。
陶谦痛得一口气儿没提上来,白眼一翻,往后栽倒。众人大惊失色,一窝蜂地涌上去,将他团团包围。
“……主公!主公!”
“快来人!快去请医师!”
“别凑在一处,都散开!”
“……”
唯有一人没有着急上前。陈登弯下腰,捡起滚到他脚边的竹简,视线快速掠过,在看清楚内容后,他瞳孔微微一缩,握着竹简的手指下意识用力,骨节微微泛白。
取虑距离睢陵仅有五十余里,且城中同样无将,防守力量十分薄弱,与睢陵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曹操已屠睢陵,他会放过取虑吗?
如果不放过,那……
陈登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翻腾的心绪,极力保持冷静。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冷冷地告诉自己,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
天上飘来一朵乌云,笼罩了原本清澈的月光。
因为害怕被发现,都伯下令所有人不得举火把,仅靠河水流动的声音指引方向,试图借此给追兵增加一些难度。
“有群乌鸦一直跟着我们。”春草压低声音,气喘吁吁地说。
她听到了拍打翅膀的声音,以及在寂静的夜幕中传得悠远的“啊啊”声。
“那不是好事吗?”荀采的声音同样很虚浮。
她感到很累,非常累,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烧灼着,喉咙干得冒烟,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仅靠意志力强撑,做着机械的摆动。
除了疲惫,应该还有疼痛,但她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哪儿受伤了,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血,能不能撑到回家,或者在那之前就会被追来的敌人残忍杀死……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春草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解释:“死人多的地方,总是有许多乌鸦出没。”
荀采微微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保持沉默。
春草也不再说话,寂静和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在都伯的指挥下,斥候小队奋勇拼杀,奇迹般地歼灭了那支似乎是落单的青州兵小队。
有没有全歼不清楚,夜里本来就黑,混乱之中悄悄逃走一两个报信的敌人实在是太正常了。即使真的有人逃脱,斥候们也不能去追赶,目前最要紧的事,是护着百姓赶紧撤退,他们能获胜已经是老天保佑,再不抓住机会逃跑,等会儿敌人的大部队来了,谁都走不掉。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众人忽然感知到地面正隐隐地震颤,风从远方带来微弱的呼喊声和马蹄声,天边亮起了朦胧的火光。
“不好!”都伯脸色一变,低声喝道,“加快速度!能不要的都别要了!赶紧走!”
动静是从后方传过来的,显然先抵达的是追兵,而非援军。
恐惧在人群中不断蔓延,轻松击溃了刚刚燃起的希冀。
有人绝望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口中乱七八糟地念着各种他所能想起的神明的名字,祈求庇佑;
有人紧紧抱住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儿的孩子,嘴里发狠地咬着衣襟,呜呜哭泣;
有人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不久前同行之人死在马蹄和刀锋之下的惨状,转身直接跳河一了百了,但溺水的痛苦和求生的本能令他挣扎着伸出手哭号,在差点儿被淹死前被斥候们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
……
“铮”的一声清响,都伯拔刀了,他像只被逼上绝境的猛兽,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都闭嘴!”
糊满了血泥的刀锋已经看不出曾经的锐利了,刃上还有几处豁了小口,大概是砍到骨头时崩坏的。但这样一把破刀却透着更加凛然的肃杀之意,再加上都伯那声近乎野兽的嘶吼,成功镇住了乱成一锅粥的人群。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都伯,乌云散开些许,清冷的月光漏下一线,照亮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