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昏黄烛光仅照亮了方寸之地,与武康伯府的灯火通明不可同日而语。
盖了不知多少年的房子,斑驳墙面上一次粉刷约莫没人记得了,动静稍微大点就簌簌掉粉末,屋内一应摆设也多是用了好几手的旧货。
程心念冷着脸拍开酒坛泥封,倒了两碗酒,与杨骏分了。她端着酒碗,眸子在灯烛照耀下寒光湛然,令人心头凉意陡生。
姑娘檀口微张,字字分明:“请表哥满饮此酒,从此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不纠缠。”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声音低了下去,“只盼着,将来婚丧嫁娶表哥能搭把手……逢年过节还可有些来往。”
不能再退了。
程心念闭眼不再看他,狠狠心端着酒碗一饮而尽。冰凉酒液入喉,很快灼烧开来,顺着食道一路直通胃部,最终化作岩浆冲上颅脑,呛得她两眼通红。
杨骏怔怔望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好生观察过她——或者说没有观察过任何一个无利益瓜葛的熟人。
他缓缓举着酒碗凑近嘴唇,神情恍惚地吞下苦涩酒液。
“趁着还未夜禁,好走不送。”程心念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示意他离开。
杨骏走走停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心念关上门,慢慢滑坐下来,不期然想到了当年陆九万的话:“宠之一字,看似蜜糖,实则毒药,它会毁了一个人的。”
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男人宠着自己,纵着自己,像养金丝雀一样待自己好,就是幸运。然而回过头才发现,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将一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开始的。这个别人,是父母,是姨母,是表哥,是陶盛凌。
行至歧路,父母可以离世,姨母可以反目,表哥可以娶妻,良人可以无情。
没有谁可以永远宠着自己。他们宠自己的前提是,岁月静好,自己不会破坏美好的表象。
就如待自己犹如亲女的姨母,在发现自己有拖累表哥的苗头时,立即想法子给自己说亲。两人没有撕破脸,不过是姨母去得早。
姑娘认真擦干净脸上的泪,自语:“权当从前的悠然是窃来的。程心念,今后你要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不要再靠着别人了。”
月亮升起来了,亮白亮白的,照耀得破旧小院别样澄净。
杨骏沿着空寂无人的胡同往大路走,细细纳过的鞋底踩在地上沙沙作响,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切都显得幽深而冷清。
行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对程心念到底是埋怨多一些,还是怜惜愧疚多一些。他像一只鸵鸟,一头扎进沙里,以为自己不看不听就能掀过困境,跨过隔阂,保持着相依为命,互相取暖的状态——他从未问过程心念愿不愿意原地踏步。
杨骏闭了闭眼,狠狠在身后划出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再睁眼,他看到前方停了个笼在阴影里的人。
“你在白泽卫,招了?”男子声音有些缥缈,微微起了回音。
杨骏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又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现的。他稳了稳心神,喉咙有些发硬:“招什么?”
“你说呢?”男子转过身来,一双招子蕴着寒光,“你是怎么出来的?”
“虚惊一场。”杨骏略略放松,“白玉京天天乱窜,想找出给他下药之人,难。再说只是药物残留,你自己说过不危害性命,只消我装作困惑,白泽卫能查出什么?”
天上浮云飘移,月光随之转向,映出了男子身形。他着一身藏蓝道袍,布料款式无甚出奇,脸上蒙了面巾,瞧不分明,身材十分寻常——是中年发福的体形。
“你无需装作困惑,你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懂?”道袍男子很满意他的回复,不轻不重敲打一番,便要走人。
“阁下来无影去无踪,只是攥着把柄要我做事,却从不提何时结束,未免没有诚意。”杨骏唤住他,语带不满,“我因着你们走了趟白泽卫,你们不想着赶紧捞人,只关心我说了什么,实在令人心寒。”
“心寒?”道袍男子背对着他冷笑一声,“你是否忘了,咱们因何合作?”
杨骏笑了:“我与程心念掰了。她的事与我何干?”
道袍男子瞳孔攸然放大,明显被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来他不是全知全能。
杨骏再接再厉:“一个总是拖累我的破落户女子,我是得有多心软,才一次次帮她,受她拖累?”
道袍男子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冷笑道:“年轻人,跟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觉太嫩了么?”
杨骏笑了下,错身向胡同外走去。
道袍男子眼见着他真没打算继续合作,眸中不由涌上一抹恼怒,语气硬了几分:“我们掌握的东西可你能想象到的要多。比如两人信笺互诉衷肠,比如两人曾多次在山间幽会,比如……”
杨骏知道自己不该上当,可勃然而发的怒气依然令他猛地回头:“你真卑鄙。”
道袍男子笑了。
半刻钟后,道袍男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态度,满意地离开了。
停了一会儿,两名身着裋褐的白泽卫校尉蹑着人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