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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四日,是日军飞机猛烈轰炸重庆的第二天。
这天早晨,天刚刚亮,淡淡的雾气正从长江和嘉陵江里漫延上来,飘渺翻卷,逐渐将山城重庆笼罩在雾中,仿佛披上了一层白纱。
鸟雀在树丛中间鸣叫,嘀呤婉转。遥远的江上隐约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附近的房屋里渐渐有了嘈杂的人声,忙碌着开始了他们新的一天。
陪都重庆,刚刚从一夜休眠中苏醒过来。
这个时候,吴晓烟也和山城重庆一样,刚刚从一夜的昏睡中苏醒过来。
她全身倦怠而僵硬,眼皮怎么也张不开,屁股底下冰凉,而脖子仿佛断了似的疼。
她努力睁开疲倦双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怀里的弟弟。弟弟还在酣睡,小脸红红的,身体暖暖的。他正举起他的一只小手去揉他的小鼻子。
天,你多么可爱,多么娇嫩!可你哪里明白,你和姐姐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1-2
昨天下午,弟弟饿了,终于大哭起来。
晓烟最见不得弟弟哭,弟弟一哭她就慌了。
她匆忙抱着弟弟进了绣壁街的糕点店。店里卖牛奶,五分钱一杯。晓烟感觉那一杯牛奶不够弟弟喝的,下狠心买了两杯,花一毛钱。
她把牛奶倒进奶瓶里,喂给弟弟吃。
这样一来,姆妈在弟弟百日那天给她的两毛钱,现在就只剩下一毛了!
今晚怎么办,明天怎么办,今后怎么办?她完全不知道!
喂过弟弟之后,她又去被炸毁、被烧毁的废墟里寻找。去寻找她的家。
她渺茫希望,也许姆妈没事呢!也许正在四处寻找她呢!她在那一大片废墟里转了又转,既没找到家,更没找到姆妈!
她绝望地站在那一大片废墟里,四面张望。
她满脸都是泪水,终于哭着喊:“姆妈一一!姆妈一一!”
那一天里,她唯一的收获,就是捡了一个变了形的搪瓷盆子。
她去了较场口,从施粥站里领了一盆很稀薄的粥。她喝了一点,又给弟弟喂了一点,算是把昨天搪塞过去了。
今天呢?怎么办?她一点也不知道!
1-3
今天这个时候,较场口的施粥站还没开始施粥。
没办法,吴晓烟只好背起弟弟,又走进那一大片惨不忍睹的废墟里,去寻找。她也不知道,她还能找到什么!
也许,能找到李太太就好了。但她不知道去哪里找李太太。
许多人还在废墟里翻找值钱一点的东西,哪怕一根破木棍也好。还有一些人正在把那些死去的人,还有那些挂在墙头树枝上的残肢取下来,用担架运走。
还有更多的人站在废墟里哭泣,或者喊叫自己的亲人。
晓烟也哭了起来,大声叫着:“姆妈一一,姆妈一一”
但没有人应答她。她漫无目的地在那些被炸翻起来的泥土和碎砖中间穿行,仍然叫道:“姆妈一一姆妈一一,你在哪里呀一一!”
突然,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晓烟!晓烟呀一一!”
她惊恐地扭回头,就看见二菊像疯子一样向她冲过来,一把就抱住她,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晓烟噢,晓烟噢,家莫喽!姆妈和叔都莫喽!我可怎么好噢!就剩我一个人喽!”
这时,倒是晓烟来安慰她了。晓烟把二菊摇了又摇,又尖声喝斥她几句,又打了她一巴掌,才让她安静下来!
1-4
晓烟和二菊并排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苦歪歪地看着眼前的废墟。
“怎搞噢,你说我怎搞噢。”二菊喃喃地说。
“你噢么噻!烦死我了!不许再噢了!”晓烟身边有了伴,倒意外的有了一点底气!
“昨个中午到现在噢,我一口饭也莫吃噢,都要饿死喽!”
“我就喝了一口粥!再等等,粥棚开了就好了!”晓烟怀着一丝希望说。
“光喝粥怎弄噻!粥棚也开不了几天地!”
“先喝了粥再说么!总有办法活就是喽!对了,芋头呢?”
“都莫喽!昨天我就叫她出来噻,她说要帮姆妈做事情,就是不肯出来!我去看过喽,她家全炸莫喽!我转了又转也莫找到她噢!”
“那,就剩咱两个喽,怎好噻?”
“我哪里知道噢!你还抱着个娃儿!我说,还是送人吧,还能换两个钱用呢!”
“臭二菊!你再说这个话,我就咬死你!你信不信我就咬死你!”晓烟一下子变得凶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真要咬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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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里很安静。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
街边的糕点店里飘出诱人的香味,让偶尔经过的人都忍不住会抽一下鼻子。
一辆板车缓缓过来,在糕点店的门外停下来。拉板车的送奶工从车上提下一大桶奶,就向街边的糕点店走过去。
二菊从街边迎过来。她一直在领子里掏着,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
她拦住送奶工,嘟囔说:“老哥哎,你给瞅一瞅噢,我这里是不是长了一个东西!”她这么说着,就把衣领拉开,在里面东捏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