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的书,与别处不同。
或者说,别处的书,大多是东都流传出去的,一个本子火了反复讲,洛小宁就曾听六个说书先生讲过秦风落的成名案。虽说说书人的水平多少有差异,但细节都已经快背下来的故事,多少令人索然无味。
但东都不一样,东都的瓦市寒暑无休,昼夜不停,需求量太大,总讲老本子很快就没人听了。以至于东都的说书人,会收集素材,自己写话本子,才能保证自家的书段总是新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最近三四年的佼佼者,就是闻折柳。
闻折柳的书,也没少被批评不登大雅之堂,但不能否认的是,人家就是火红,本子写的又多又快,穷乡僻壤但凡有说书的,都在讲他的本子,反过来也把他本人带得扬名天下,更加爆款。
此时闻折柳一上来,洛小宁久仰大名,也细看了一回,果然还是有点出挑的,先不说其他,一般说书先生都是四五十岁胡子拉茬的形象,而这闻折柳是个二三十岁年轻男子,一身白绸长衫,手摇一柄金边折扇,一副玉树临风的好相貌。
闻折柳拍了一下醒木,开始讲书,又是一个关于秦风落的话本子。
洛小宁一直是秦风落的追星族,这案子又是她没听过的,不由聚精会神。
评书开始,说的是秦风落微服私访之时,遇到某地富家小姐,那富家小姐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能歌善舞,秀外慧中。见到秦风落当天,为秦风落献上一曲绿腰舞,令秦风落一见倾心。
这段刚一讲完,都过敏在一旁捂起脸来,小声哔哔:“这什么设定,大家闺秀一见面就给陌生男子献舞……这是正经人家吗?”
洛小宁瞪他一眼,继续往下听。
之后,好不容易进入案件,富家小姐被冤枉指控杀人,一屋子观众都伸着脖子,听得屏气凝神,到解密的部分,秦风落果然帅气登场,戳破了栽赃嫁祸者的阴谋,说是其在受害者的炉子撒入大量朱砂粉,受热之后析出水银,故能在不在场的情况下,毒死了受害者。
都过敏摸着耳朵,咬牙切齿地吐槽:“搞毛啊?且不说朱砂受热能不能析出水银,单说朱砂粉,还大量,朱砂什么颜色?受害者是瞎子吗?看见一地朱砂,是个人他不扫吗?”
洛小宁:“……”
她环顾四周,从前的时候,她也像那些观众一样,只要内容劲爆,说书人说什么都听得如痴如醉,而今天,她也开始感到,这段书漏洞百出,听起来如鲠在喉。
用一句后世的话总结:作为一个逻辑狂人,都过敏毁掉了她容忍bug的能力……
接下来,这个故事就进入郎有情妾有意的大结局,两人入香闺,倾罗帐,说书人表演功力了得,将这一段讲述得十分香艳,成排的比喻句,不少的擦边球,听得台下男观众热情高涨,女观众面红耳赤。
洛小宁亦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听。却见都过敏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拿小拳拳锤桌子,一边哀嚎道:“且不说那‘大家闺秀’如何这等轻浮,秦风落怎么可能啊,若真与案件当事人有甚首尾,会被御史弹劾弹到死!……谁不知道,刑案第一条原则,就是避嫌,如果跟案件涉入人有关系,证词都一律不能采用啊……”
洛小宁:“……”
都过敏这几句话到底没控制住音量,被前后的人听见了。
来这儿听书的大部分观众都是闻折柳的拥趸,登时纷纷对他表达不满。
“小点声,别打扰别人听书!”
“哎呦呦,有的人就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我们爱听就行呗,就怕显不出你聪明了是不是?”
“来来来,笔给你,你行你上,有本事你去写话本子说书啊!”
“爱听听,不爱听就滚!”
洛小宁也没想到,只是指出一个逻辑上的错误,居然引来这样一圈围攻,一边有点懵,一边也有点丧气,想辩解却又无从开口。
算了,反正所谓东都最红的书,也就如此,刚才又打听过一轮,这戏棚里没人听过玉楼春戏班,索性撤吧。
于是她把碗里那点茶喝了,拉着都过敏,溜出了瓦市。
“现在怎么办?换个瓦市继续打听吗?”两人出来,天光大好,洛小宁靠在桥边的围栏,问都过敏道。
“嗯……我还是觉着,玉楼春来过东都……”都过敏用脚尖铲着地上一块小石子,思忖片刻,道。
“好,那咱们去西边那个瓦市。这回你可别乱点评啦。”
“我憋死也不说!”都过敏一笑,做个“封嘴”的姿势,把洛小宁也逗乐了。
两人从桥边下来,一抬头,却发现被一堆半大孩子围住了。为首一个大概十三四岁,是个矮小的女孩,顶门的头发都像玉米须一样弯弯绕绕,据洛小宁所知,这要先编小辫,半个月不洗,松开之后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在十几岁的孩子里好像被视为流行。
“就是他!刚才在东边瓦市,故意大声说闻哥哥的坏话,败坏哥哥的名声!”为首的“玉米须”伸手一指,戳向都过敏的鼻尖。
洛小宁愣了三秒,才开始哭笑不得,看来这闻折柳还真是红到一定程度,这帮孩子居然追出来找他们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