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了同一个梦。
轻柔又低沉的声音摩擦着她的耳膜, 开始是充满颗粒感的噪声。不论是午后还是黑夜,只要沉入梦乡,她就会在即将醒来时经历这个梦, 并且在醒来后不会如普通的梦一般将其遗忘。不知道她第几次在半梦半醒间听见这声音后, 它清晰了些微,听上去更像蛇嘶了:吐息有节律地停顿, 似乎在反复重复某句意义成谜的话语。
做这个梦时她总是很清醒,仿佛飘浮在一团静谧的虚无之中, 而那声音提醒并见证着她还存在,让她不至于迷失。
在嘶嘶的低语间歇,她的眼前会陡然闪过奇异的景象。
有的是过去光景的碎片,某次外拍候机室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在德尔菲的岩石巨人肩膀上摇摇晃晃, 儿时等待到圣诞夜12点还是没有响起的座式电话机, 海底的宫殿,她追不上的拉杆箱和女性身影……
但还有一些, 是她没有任何记忆的场景:她站在陌生的镜子前,头发全白, 脸上有无可避免的岁月痕迹, 她的衣着整洁、经过精心挑选,在梳头,像要出门赴约;点开手机邮件, 跃入她眼帘的是入选摄影展的好消息;还有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光线过于洁白的病房里, 看着窗外的高楼发呆……
全都真实得仿佛真的存在过,但她没有任何记忆。
熟悉的、陌生的场景看得越多,如蛇的低语就愈发清晰。
这一次, 她终于理解了喃语的开头几个词。她说不清这是哪种语言,意义却自然而然地浮现脑海:
“我诅咒……”
“我诅咒你……”
她骇然抽气,从床榻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轻纱环绕的卧室在她睁开眼的瞬间显得陌生到极点,她立刻阖目,在心中问:你是谁?
卡珊卓,她自问自答,是特洛伊的卡珊卓,也是异世的来客,还曾经有一段时日是河神拉冬之女达芙妮。她现在身处堤布拉的王族别宫,今天是她在这里休养的第七天。
而后卡珊卓就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只是又一个奇怪的梦而已,是记忆冲突产生的幻觉,也是她的渴望在梦中的投射。
卡珊卓习惯性地拿起枕边的手持铜镜,确认自己的模样。熟悉又陌生的红发少女与她视线相对——由于不太有机会到户外活动,再加上饮食结构与21世纪不同,相比在现代同龄时的样子,她的肤色要更苍白,脸颊线条还留存着几分稚气的圆润,个头也没完全拔高。
而若与骤然重拾记忆之前相比,卡珊卓身上变化最显著的是气质。
与卡珊卓同吃同住的女伴们立刻察觉了不同。卡珊卓不止一次听到她们窃窃私语,议论她“变得更像王后了”“待人接物更像嫂嫂安德洛玛刻了”“变稳重了”。少女们谈论卡珊卓的变化时全然没有困惑和恐惧,反而欣喜地笑着,有时候又难掩对她的艳羡。
这份羡慕源于她在堤布拉阿波罗神庙中的那一晚。
值夜的神官作证,在卡珊卓沉睡时,一条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而后舔舐了她的耳朵。蛇是智慧的化身,因而这件怪事被视作被神认可、获准窥探至高的奥秘的吉兆。
于是所有人都坦然接受了她这些日子的异常表现——多梦,经常走神,会突然忘记非常基本的常识。他们等待着,期冀卡珊卓会展露出非同寻常的能力。
只有卡珊卓知道,她只是在适应时不时会在脑内打架的新记忆。
同时拥有三次生命的体验并不轻松,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发疯。当然,她不可能对自身境遇无动于衷。在恢复记忆的第一个夜晚,卡珊卓在女伴们入睡后溜到庭院,和之前一样念诵祷词,祈求爱欲之神厄洛斯倾听并降临,控诉他背弃承诺,要求一个解释。
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刻卡珊卓愤怒极了,不顾一切咒骂厄洛斯的话语就在嘴边。
在特洛伊累积的常识阻止她出声。咒骂神祇是最不可饶恕的不敬恶行。她不能给厄洛斯处置她的借口——当然,前提是祂还记得祂怎么愚弄过她。
那之后,卡珊卓沉默地回了房间。她直挺挺地躺下,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以为会整晚失眠,但最后她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依然是特洛伊王的女儿。第三天、再往后的每一天如故。
卡珊卓都惊讶于自己适应现状的速度。也许是两次“死亡”在她身上引发了什么质变,又或许她潜意识里就没有真正相信过厄洛斯会那么好心。失信令人愤慨,但并不值得惊讶。坦白来说,在她长长的待办清单上,和厄洛斯算账、以及梳理达芙妮感情的残影,目前都不得不往后靠。她有太多事要思考、要忧心了。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好事,忙碌起来,她就会感觉事态还是可控的,依然有她能够做的事。
首先得确认阿波罗是否察觉了她就是达芙妮,以及她恢复记忆、乃至于没能回到现代是否与他有关。
卡珊卓倾向于认为阿波罗尚未察觉达芙妮“还活着”。否则按勒托之子的脾气,他早该冲到她面前揪着她问罪了。对利用并抛弃他的骗子,眼高于顶的阿波罗必定心怀怨恨;一旦泄露身份,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