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的仆役打进院门便谩骂不休,踩着泥泞到了门前。也不敲门,站在外面就扯着嗓子喊道:“六公子可在屋中,是时候上路了。别误了时辰啊!”
无人应答的空隙,这个仆役又起了话头:“六公子这院里可不干净,走得我一脚泥。这一路走到那山里去,还能有多齐整?六公子到了那处,就着雨水洗洗干净再进门吧,别失了安国公府的颜面……”
门扉推开,舒沅冷着脸站在门内。
仆役乍然见得着锦穿罗的粉衣小姑娘,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两瓣嘴皮碰了老半天才憋出整话来,手脚并用地行了礼。
行完礼也微微躬身,不敢抬头直视。
仆役思绪乱糟糟的,还没厘清,便听得跟前这位娇小姐出了声。
“是谁的吩咐?”
仆役哽住,大家一起商量出来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意思。
他们三公子交友甚广,听说与那越家小公子都说得上话,兴许和这位也有些交情呢?
别庄无人时,舒家小姐待着无趣,陡然见到六公子这样的,觉得新鲜也是有的。明日那些公子哥回来,哪还有六公子说话的份。
想到此处,仆役放缓了声音,轻声答:“都是依上边儿的话做事。也是三公子的意思。”
舒沅又问:“是裴衍亲口说的?”
仆役终于觉出几分不对劲,这追问到底的架势不像好应付的,便变得支支吾吾:“这,小的人微言轻,到不了主子跟前回话。小的不清楚……”
舒沅冷哼:“你去,谁传出这话,就掌掴二十次。若不服,再二十次。问出来源为止。”
“他裴衍不敢认自己的话,我敢。”
“安国公府门风如此,若揪不出那几个作乱的仆从,岂不坏了名声?裴家大爷找着法子塞裴衍进书院那会儿,想来已经打听过了,书院容不下任意胡为的学子。若任由下人肆意行事,连家事也理不清,我看,他也不必去念书了。”
仆役没料到会是这番话等着他。他听得手脚酸软,背脊发凉,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走的时候也不嫌雨大,连伞也忘了。舒沅又叫住他,把不该留在裴见瑾门前的东西干干净净带走。
舒沅回过头,裴见瑾便站在几步开外,似是有话要说。
裴见瑾深深看她一眼:“你遇上我,好像就没有什么好事。以后不用那般费心,我不值得你对我那般好。”
这是重提那晚的事。舒沅吸了口气,认真地看着他:“灯架损毁,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是我非要走近去看。”
话至此处,舒沅顿了顿,握紧了茶盏,轻声道:“再者,我的运道一点也不差。若你没看到我,没将我带出去,我定会被烛油烫到。有你这样护着我,怎么不算好事呢。”
裴见瑾一言不发,许久,才转身往内走去。
舒沅小心将门关好。挡住了夹着雨丝的寒风,加上小炉散发出的热意,屋中也不算很冷。
第一壶水用来给她擦脸了。裴见瑾亲自兑的水。
第二壶烧起来就快得多。舒沅一会儿看着小炉,一会儿转头看看他。她从膳房找到的饼切成小块,裴见瑾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蒸饼。
密雨未歇,窗前时明时暗,疾风中树枝颤动,偶尔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只在这时,他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卸去防备。
眼下他态度缓和,舒沅松了口气。
舒沅跟前放的杯盏中茶水见底,裴见瑾为她斟茶。
舒沅趴在边上,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用打商量的语气说道:“裴六哥哥。你能……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裴见瑾将杯盏放到她身前。
透着丝丝缕缕的水雾,舒沅与他的目光对上,剩下的话在喉咙里哽了哽。
裴六公子裴见瑾,如今是勋贵世家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小可怜,没有选择的余地,所有折磨艰难都只能忍耐承受。但终有一日,他会踏上万人俯首的尊位,曾经的屈辱打骂,他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恃强凌弱、任意妄为的世家子弟终究给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他会成为睚眦必报,却又理政有方的天子。
而如今,他尚未掌握权力,惕厉多思的秉性却早已暗中滋长。
阴潮逼仄的牢房中,那个登上皇位的他将人鞭笞得皮开肉绽,面色淡漠。批复奏章的书房内,他一笔一笔定下罪臣生死,眉眼间也不见得色。
裴见瑾惯于忍耐,机敏谨慎。无论怎么样想,她现在要他做任何承诺,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思绪一转,舒沅想到那个木雕,他没有答应,还是做给她了,便给自己鼓了鼓劲。
大着胆子捏住他袖角轻轻拉了拉,看似理直气壮实则心虚地开口:“我对你好。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呀。”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后舒沅有些紧张地仰起脸,直直看向他。
不知不觉间,窗外大雨倾盆。晦暗的小室中湿气氤氲,那位少年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好。”
舒沅松了口气,捏着他袖角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她无意识地虚握着手,细白的手指缩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