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只是倒了,人还完完整整地伏在地上。可就像是就像是玉玦落地,他又分明碎了一地,肉眼可见地再也拼不起。
而在李谊倒地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手掌扶地撑住身子,而是握着圣旨的手腕一转,将圣旨牢牢护在手心,用只包着一层皮的手背狠狠呲在了地上。
门内,所有站着的人都转头看向来者。
便见他低伏于地,从玉冠中松散而下的墨丝垂于一侧,遮住他一只连发丝都盛不住的嶙峋肩头。
黑发,白衣,殷血,浓色碰撞,将他分裂得愈加脆弱清癯。
许是摔得狠了,或是伤势实在太重,又或是奔命太过后骤然停下时心脏不适,李谊努力过想站起来,可是他的双臂就像是两道无力的蒲苇,单薄如此的身子,却怎么都撑不起来。
此时的画面纵使再有破碎的美感,也遮不住太过沉重的无力。
面具遮面,赵缭本该看不到他任何的情绪。
可是李谊强撑着往院里看时,瞳孔中剧烈震颤的光影清晰可见,单薄的胸口重重的一起一伏,连带着全身都在战栗。
他的薄唇因震惊而微张,过了许久才又缓缓合住。
而在他手中,他始终紧紧握着、以命相护的圣旨,松了。
连同一直吊着他的那口气,也松了。
一句话没有,一滴泪没流,可赵缭就是觉得心头狠狠一揪。
哀毁骨立,不过如此。
赵缭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周府四套院门门洞开,一眼可望穿,周家上下一百余口,无论男女老少、主人仆役,无一活口。
“台使……”一人从屋后上房,直到在赵缭身后开口说话时,赵缭才察觉。
“撤。”赵缭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才沉声道。
“可是七皇子……”
“我留在这里看着他,你们回去复命。”
“是!”
那人应了一声,就要走,却被赵缭又叫住了。
“等等。”
“台使您吩咐。”
赵缭转头,看了伏在府门口的李谊一眼,才轻声道:“撤的时候从两侧偏门走,脚步轻一点。
尤其,不准走到七皇子面前。”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赵缭根本没想自己在干什么。
她就是觉得他跪着的时候,别人站着就是对他的轻贱。
黑衣人从周府两侧安静而快速地退出,他们没转头看,但就是用余光瞟过李谊,也足以心中一阵唏嘘。
冰清玉质的碧琳侯,如今却浑身是伤地瘫倒在地,怎一个狼狈了得。
可李谊仍是伏在地上,对两边的响动置若罔闻,丝毫不在乎自己在众目睽睽下的惨状。
他早就看不到站着的人了,他只能看到一层一层的院,一面一面泼血的墙,一条一条被血污浸透的地缝,一具一具死态各异的尸体。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血,居然全都可以塞进李谊的眼里,却也几乎是撑裂了他的瞳孔。
赵缭缓缓坐回屋脊上,定定看着李谊,并不掩饰自己的存在,却不自觉把沾满血的双手藏在了斗篷里。
只是因为冷……只是因为冷……
赵缭这么告诉自己。
黑衣人很快就撤出了周府,世界再一次归于冬日唯留北风叫枯桑的死寂之中。
而昨日还灯火炊烟的周府,就只剩下百余具软塌塌的尸体,以及最后两个还喘气的人。
他们一个高坐堂屋屋顶,一个跪伏正门门口,两人相聚并不远,甚至是面面相对,只是错位了一个高度。
只要李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赵缭。
可李谊始终没有抬头。
咫尺间,两人遥远得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就是在这个世界里,赵缭对一个成语有了异常深刻的理解,那便是:
云泥之别。
孰云孰泥,不在高低。
与此同时的李谊,像是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向前倒去。
又是一百多条人命。
李谊的双眼从眼头一寸寸红到眼尾,整个人就像是暴雨之中即将倾覆的莲叶。
最后他彻底伏在地上,额头抵着那道没救下一条命的圣旨,嶙峋的肩头像是枝头的新芽,在风中零零地颤抖着。
又是一百多条人命!!
阿耶……阿耶……!孩儿背不动了……真的背不动了……
李谊伏在地上的那一刻,赵缭下意识从屋脊上“腾”地站起来想去扶他。
可真的站起来后,赵缭踩着硌脚的瓦片,身子却又停住了。
若万一李谊问她是谁,她该怎么答?
赵缭又缓缓坐了回去。
可笑她有那么多身份,居然没有一个能摆在他的面前。
害死一百多条无辜的命,赵缭不后悔。
反正总归因果有报,血债、命债,该还的该偿的,她一样也逃不掉。
只是一个满手是血的凶手,她有什么资格走到他身边,哪怕只是对他说一句:该自责的不是你。
你真的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部。
赵缭知道,三日前,周昆崎被定满门抄斩后,李谊就进宫面见圣上,